品人录-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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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项羽是性情中人而刘邦是实用主义者。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起用小人。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诛杀功臣。因为实用,他也不怕公开承认错误。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才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不像项羽,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又死要面子,死不认错。
不过,实用主义者刘邦也会像项羽一样欣赏英雄,赞美崇高。他并不愚蠢地把敌我双方分为义与非义,硬要说敌方都是坏人,己方都是君子。如果见到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汉,他会由衷地敬佩和赞赏,而无论对方是敌是友,是赞成自己还是反对自己。刘邦杀韩信之后,又杀彭越,屠三族,在洛阳城外集体处决弃市,而且扬言有胆敢收尸者,杀无赦。其时,正好梁国大夫栾布使齐归来,回到洛阳,便在彭越的人头之下,从容汇报出使过程,然后扑倒在地,拜祭彭越,并痛哭一场。刘邦见栾布公然无视自己的禁令,勃然大怒,下令将栾布扔进油锅。栾布一面从容向油锅走去,一面回过头来说:“愿一言而死”(说一句话再死)。刘邦说,你讲!栾布说,当年,皇上困于彭城,败于荥阳,危于城皋,项羽之所以不能西进穷追,就因为彭越大王据守在大梁,与汉联盟。那时,彭王只要稍微把头一歪,就没有今天了。何况垓下之战,如果没有彭王,项王也不会兵败。如今天下已定,彭王难道不该受封王爵,安享太平吗?想不到只因卧病在床,一次征兵不到,皇上就疑心他谋反。谋反的证据拿不到,就找些小岔子来治他的死罪,而且屠灭三族。臣恐天下功臣,人人自危。现在,彭王已被皇上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请让我自己跳进锅里去吧!刘邦一听,肃然起敬,立即下令释放栾布,并拜他为都尉。
刘邦释放栾布,固然因为心中有愧(彭越确实无辜),也因为敬重栾布的人格和人品。类似的事,很发生了不少,比如释放蒯通,赦免贯高。贯高是赵国宰相,因密谋暗杀刘邦而被捕。他在狱中受尽酷刑,也不肯出卖赵王张敖。刘邦敬重贯高是条汉子,在查明真相后,不但释放了张敖,而且赦免了贯高。蒯通策反韩信,贯高暗杀刘邦,事实俱在,本人也供认不讳,刘邦却不杀他们。刘邦并不是杀人狂。他的诛杀功臣,完全是政治需要,或者说是专制政治的需要。因此,应该说,是专制主义杀了韩信,杀了彭越,杀了臧荼、陈豨、卢绾、黥布,还差点杀了樊哙。刘邦的一连串屠戮,不过是“专制政治必不可免的一项作业”。惟其如此,对于那些手上并无兵权身上又有骨头的人,则反倒不杀。因为杀了他们并无意义,不杀则可以表示宽容,改善形象,在政治上是合算的。何况刘邦对于那些硬汉子,又确有敬重之心呢!
这就和项羽有些相同。
项羽也是敬重硬汉的。鸿门宴上,尽管范增多次示意而项羽依然无动于衷,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也并不阻止。可见当时杀不杀刘邦还在两可之间,有点听天由命的味道。但樊哙进来以后,事情就变了。樊哙强行闯关,进入帐内,与项羽怒目相向,头发上指,目眦尽裂,这形象已让项羽大吃一惊。听张良说是沛公的参乘(近侍警卫),便称赞说:“壮士!”等樊哙从容喝完一大斗酒,生吞大嚼一生猪腿后,项羽已为樊哙的“酷”大起喜爱之心了。因此,当樊哙回答他说“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并慷慨陈词,指斥项羽“欲诛有功之人”,简直就是“亡秦之续耳”时,项羽不但没有发怒,反倒已作出了不杀刘邦的决定。显然,项羽此时已忘了天下之争,也忘了自己的面子,他心中只是充满了对一个硬汉英雄气节的崇敬和赞赏。
这就是审美的态度了。这其实也是那个英雄时代的风尚。我总认为,先秦至汉初是我们民族最大气的时代,是我们民族古代历史上不可企及的一个英雄时代,就像马克思所说的,古代希腊是高不可及和永不复返的历史阶段一样。对于英雄气质和英雄气概的审美欣赏,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精神。韩信初到汉营时,还是一个小小不然的公关先生。因为触犯军法,依律当斩。同案犯十三人,全部已被行刑。轮到韩信时,正好一眼看到刘邦的亲信滕公夏侯婴,便大声叫道:王上不是要成就天下大业吗?为什么要杀壮士!结果,“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悦之”。这里说的“壮其貌”,并非以貌取人,更多地还是为其内在气质所吸引。这是一个英雄时代之人特有的审美直觉,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好歹来。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卓异之士在一夜之间由布衣而卿相,得到超常的提拔,又提拔得那么准呢?
作为这个英雄时代的顶尖级人物,项羽和刘邦当然都是英雄。所不同者,只不过刘邦是流氓英雄,项羽是本色英雄。正如翦伯赞先生论项羽所言:“他的英勇,坚强,慷慨,坦白和丰富的情感,都是英雄本色。”(翦伯赞:《秦汉史》,第1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二版。)遗憾的是,他有勇无谋,坚而不韧,慷慨而不大方,坦白又有些小心眼儿,情感丰富却又感情用事,过于任性,没有远见,这才败给了喜用智谋、坚韧不拔、豪爽大方、胸有城府、理智实用、深谋远虑,而且能克制自己的刘邦。可以说,项羽的成败功过,全在他那英雄本色。这气质因为是英雄的,所以有审美价值;因为是本色的,所以无成功可能。项羽可爱也可悲。
韩信则可敬也可怜。韩信的可敬,在于他虽然出身贫寒却心存高贵,身为下贱却志在上流,这是他和刘邦的不同之处。刘邦虽然在见到秦始皇时说过“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话,却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动作,也没什么准备。刘邦的长处是善于学习,因此能在战斗中成长,靠着自己极高的天分和随机应变,终于成就了帝业。韩信却是有准备的。当他在别人家混饭吃,在河边饿肚子,在项羽手下当郎中执戟站岗,在刘邦手下当连敖接待宾客时,他就一直在作准备。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相信自己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正是靠着这一信念,他忍辱负重;正是靠着那些奋斗,他脱颖而出。
韩信的可悲在于不彻底。这是他性格中的内在矛盾所造成的。一个卑贱者如果存心高贵(刘邦并不存心,只是顺势),就不免会有了投机的成分。韩信吃亏就吃亏在这投机心理上。可以反汉时,他觉得不反油水更大;不可反汉时,他又觉得不反实在吃亏。他献上钟离眜的人头,原本是想买政治股的,却被刘邦看破套牢,也让善于把握时机的刘邦看不起。柏杨先生说:“悲剧就发生在韩信并没有谋反之心,如果有的话就好了。”(柏杨:《柏杨曰》,第122页。)这话说得并不很对。柏杨说汉政府并没有抓住韩信谋反的任何证据,只凭举报者的口供就定之以罪,因此是“诬以谋反”。但据我看,韩信与陈豨的密谋,不像是编出来的。韩信死前说后悔没听蒯通的话,也不像是编出来的。当然这话既可以理解为错过了时机,也可以理解为有谋反之心就好了。但不管怎么说,韩信不是一丁点反意都没有。事情坏就坏在他既有忠心又有反意,而且两样都不彻底,忠不能尽忠,反不敢真反。如果忠到底,那么,即便刘邦、吕后诬陷他,栾布那样的正派人,也会出来为他说话、喊冤、打抱不平,或者日后会平反昭雪。可惜都没有。如果反到底,当然也很好。成功了不用说,失败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那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对刘邦说:老子就是要杀了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不也很好吗?没准刘邦依照贯高的例子,还真不杀他。贯高的罪多重啊,弑君,是要判凌迟处死的。然而他表里如一,始终如一,一方面一口咬定赵王并未与谋,另方面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要反。结果,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英雄。哪像韩信这么窝囊:说冤吧,又不太冤;说不冤吧,又够冤的。既不是忠臣,又不是反贼;既没讨着好,又得不到同情,你说冤不冤!
总之,项羽是本色英雄,也是彻底的英雄;韩信是挣扎出来的英雄,是不彻底的英雄。所以,项羽死得壮烈,韩信死得窝囊。
五、项羽之死
项羽原本是可以不死的。
当项羽来到乌江边时,有一条船在那里等他。驾船的乌江亭长大约是一位崇拜项羽的人,因此早早等在那里,一心要救项羽过江。他对项羽说,现在整个乌江之上,只有臣这一只小船,请大王立即上船,汉军无论如何追不过江的。江东虽小,地方千里,数十万人,完全可以在那里再成就霸业。然而项羽却谢绝了亭长的好意。他只是请亭长把他心爱的战马带过江去,自己却和随扈亲兵全都下马步行,冲入重围,同前来追杀的汉军短兵相接。这无疑是一场寡不敌众的战斗,也是一场无济于事的战斗。然而,如果因此就放弃战斗,举手投降,束手就擒,那就不是项羽了。项羽是宁肯站着去死,也不会跪下求生的。他当然也不会放下手中的武器。从他拿起这武器的那一天起,就没想过要放下它。相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更应该把它高高举起,就像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一定要让演出在谢幕时达到高潮一样。这也是项羽随扈亲兵们的共识。于是这场敌强我弱的战斗就打得风云变色气壮山河,光是项羽一个人就杀了数百汉军士兵,自己也受伤十多处。这时,前来追杀的汉军越来越多,其中就有项羽当年的旧部吕马童。项羽笑了。他大声地招呼说:啊哈,这不是老朋友吗!背楚降汉的吕马童难以为情,不敢正视项羽,扭过头去对另一员汉将王翳说:这就是项王。这可是“新朋友”了。于是项王对王翳说;听说贵国出大价钱,赏千金,封万户,买我的人头,我就送个人情给你吧!说完,便一剑砍下自己的头颅。
不用多说什么了。谁都不难看出,项羽死得壮烈,死得英雄,死得气势磅礴,惊天地,泣鬼神,就连乌江之水也要为之呜咽,为之洪波涌起,浊浪翻腾。显然,项羽的死是高贵的。无论他是为什么死的,他的死,都有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和审美价值。
然而项羽死得也很惨。
就在王翳一把抢得项羽头颅的同时,其他汉军将士也一拥而上,争相纵马践踏,争夺项王的尸体,以至于互相残杀,死数十人。最后,王翳得一首,杨喜、吕马童、吕胜、杨武各得一体。他们分摊了刘邦封赏的那块土地wωw奇書com网,每个人都当了个小小的什么官。而我们的英雄,曾经让这些人闻风丧胆、不敢仰视的英雄,却在他们卑劣的争夺下竟不得全尸而终。
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项羽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项羽以前的时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也是一个贵族的时代。高贵感和英雄气质,是那个时代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以虎和豹为象征的。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犬和羊。孔子的学生子贡就曾用虎豹和犬羊来比喻两种不同的人格,并惊叹于虎豹之可能沦落为犬羊:“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鞹犹犬羊之鞹。”虽然,在孔子师徒看来,虎豹的精神是高贵的,当是审美的,它不该被代之以狗的粗鄙和羊的平庸。
然而,自从秦始皇开创了中央集权的专制统治,英雄的时代也就开始走向没落。君臣之间的促膝谈心没有了,而代之以行礼如仪、磕头如捣蒜;游侠谋士纵横天下各展才华没有了,而代之以拉帮结派、巴结权贵往上爬;诸子百家争鸣自由辩论也没有了,而代之以独尊儒术、只许一个人思想。权欲和利欲将成为主宰和动力,人格和灵魂则将被阉割和践踏,就像王翳、吕马童们践踏项羽一样。
于是我们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画面:一只代表着英雄精神和高贵感的虎或豹,在草原上孤独地死去,而一群代表着权欲和利欲的粗鄙的狼和平庸的羊,则一拥而上,恣意践踏着那只虎或豹,然后每个人都扯下一块豹皮或一根虎骨叼在嘴里,准备回去邀功行赏。而在不久之前,他们是根本不敢看那只虎或豹的眼睛的。
这群狼和羊的首领是刘邦。刘邦是他们的君,他们的牧。
就个人魅力而言,刘邦虽然既不可爱也不可敬,但也不可鄙。刘邦虽然出身流氓,难免有些无赖气,一些事做得也不地道,但好歹也是英雄,骨子里也有英雄气概,也是血性男儿。公元前195年,他回到故乡沛县,尽召故人父老子弟畅饮。酒酣之际,刘邦亲手击筑,自为歌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此歌一出,和声四起,刘邦离座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他拉着父老乡亲们的手说,游子悲故乡!我虽然不得不定都关中,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