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A电子书 > 名著电子书 > 夹边沟记事 >

第8章

夹边沟记事-第8章

小说: 夹边沟记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产,不干吧,怕管教干部说她不好好改造。她只好挺个大肚子站在
二台上往外翻土。后来还是那秀云跟农业大队的大队长梁敬孝说
了说,才把她调到磨坊磨面。
    磨面也是很累的,要早晨六点起床就去干活,天黑透了才能下
    ·45·

夹边沟记事
班,一天围着磨转,还要淘洗粮食,晾晒粮食,搬动面口袋,罗面。
那时候磨坊就有七盘石磨,七头毛驴拉磨。到晚上下班的时候,她
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幸亏姐妹们照顾她,大部分时间叫她光
是看看磨,看住驴不要偷吃面粉……
‘  谢天谢地,李怀珠终于平安地熬到了生产的那一天。那是
1958年11月中旬的一天,天气格外冷了一下,因为从昨天傍晚就
开始下雪。天亮时雪小了,但是刮起了寒冷潮湿的东北风。这天
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被告知:今天休息。夹边沟是没有星期日的,刮
大风,下雪或者偶尔下雨的日子才是我们的星期日。这天我什么
也没干,吃完了饭就关起门来睡觉,因为房子里没有炉子冻手冻脚
的。大约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而且敲得很急,那秀
云的声音喊,开门,快开门!我跳下去开门,那秀云搀着李怀珠走
进来。李怀珠的脸是惨白的。我吓了一跳,问出什么事了。那秀
云说怀珠肚子痛。我知道她要生了,急忙把被褥铺好,把李怀珠扶
到炕上躺好。我问她疼得厉害吗?她说这阵儿轻点。那秀云说,
我说不叫她干活,叫她坐着,她非要扫磨。我想扫磨就扫磨吧,我
罗我的面。我正罗着面听见她哎呀了一声,回头一看,她扶着磨盘
蹲下了……
    我问那秀云:等会儿才能生吧?
    那秀云:得到夜里了。你把炕烧上吧。
    还在半个月前,梁敬孝在挖排渠的工地上看见了毕可成,说,
收工后你抽时间打些柴去,存下,媳妇生娃时把炕烧热。毕可成是
个真正的书生,大城市长大的,哪会打柴呀,打了两三天,就背回来
两小捆碱蓬放在女右派院子里。我看见了又生气又可怜他,说他:
你就是这么打柴的吗?他说那要怎么打?我叫他找工具保管员借
了两个耙子,拉了一辆排子车,带他到一片骆驼草草原上,教他如
何打柴。河西走廊干旱缺雨,草原上根本就没有树林,没有硬柴可
    ·46·

央农
打。小时候见过父亲打柴:每到冬季,父亲就和邻居家的男人们结
伴赶着牛车到远方的骆驼草滩上去。他们在荒原上住两天,用耙
子把成片的骆驼草的茎秆贴着地面捣折,再扒成堆,再用权子叉到
牛车上。把车装得高高的,用大绳勒紧,拉回家来。打一车柴要花
两天的时间。一个冬季要打十几车,打够一年烧的柴。
    那天我教毕可成怎么打柴,并且打了一排子车拉回来。后来
他就每天收工后打点柴,拉回来堆在我们的小院里。
    此刻我忙忙地从院子里抱柴,把炕烧上,然后把李怀珠先前准
备好的婴儿用的小被子和尿布翻出来。她准备的尿布不多,我把
自己的几件洗净的旧衣裳撕了,放好。她没准备婴儿枕头。我跑
了一趟磨坊要了两碗磨面的豌豆回来,用一块手帕缝了个枕头,里
边装上豌豆。这时候那秀云已经向梁队长报告过李怀珠要生孩子
了,梁队长打发人把毕可成叫来了。他进来时正遇上李怀珠又一
次阵痛发作,呻吟不止。吓得他连声问怎么办?那秀云瞪他说,捏
住怀珠的手,安慰安慰她。他还真就坐在炕头上捏住李怀珠的手,
连声问还痛吗?李怀珠不说话,轻轻地呻吟着。
    炕烧热了,房子里开始有点热气。半夜里李怀珠生了个男孩。
    生了孩子之后,农业大队的教导员宋有义来我们房子看过李
怀珠一次。原先管我们的是一个人们叫袁干事的管教干部,后来
袁干事不见了,宋有义专门管我们。宋有义和梁敬孝同级,可能是
科级干部。夹边沟农场原来是科级单位,这时候劳教的右派多了,
升为县级农场了。宋有义叫毕可成伺候几天李怀珠。他还和伙房
说了一声,给了李怀珠一斤清油①,二斤鸡蛋和几斤面粉。叫毕可
成给李怀珠做饭吃。
    李怀珠身体弱,再加上吃不饱,思想压力又大,生下的孩子瘦
极了。我的孩子们出生时都在七斤左右,生下来胖墩墩的,圆胳膊
①胡麻油
·47·

夹边沟记事
圆腿,皮肤红润,哭起来哇哇的声音洪亮有力。李怀珠的孩子才四
斤重,那个瘦呀,那个难看呀:身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脸上也有许
多褶子。哪里像个初生的婴儿呀,简直就是个衰弱的小老头,像只
赖猫。哭的时候嗓门细弱还有点沙哑。胳膊腿软软的没力量。
    这个孩子长得很丑,可是我们房子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毕
可成伺候几天又回农业队去了,我们几个又回来睡,睡觉的时候我
就挨着那孩子睡。只要他醒着,我就逗他玩,摸摸他的脚,捏一捏
手指头。夜里孩子一哭,我一下子就坐起来,给他换尿布,抱着他
摇呀晃呀,晃睡着了我再睡。豆维柯可是个很洋气的人,个子不高
吧,但匀称,白白圆圆的脸白中透红,天生丽质,像个洋娃娃。这个
人很傲气,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瞧不起其他右派。虽然她也是个
右派,可是在农场里她穿着列宁式的呢子短大衣,昂着头走路。但
是她也喜欢那个孩子,收工回来,一进屋就把孩子抱起来亲呀亲
呀,亲够了才去洗脸。这个人还积极得很,打从到了夹边沟就经常
写思想汇报写改造思想的心得,向管教干部表现自己的进步。她
还经常揭发别人偷粮食了,偷面粉了。她总是受到领导表扬,却把
两个磨面的姐妹罚到大田劳动去了。为这些事,我们全组的右派
都恨她,和她关系不融洽。可是李怀珠生孩子以后,磨面粉的姐妹
们从磨坊偷面粉偷小麦半夜里在煤油炉子上做吃的给李怀珠增加
营养,其他人也跟着吃,她却一次也没告发过。有次傍晚收工回
来,她竟然从短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堆黄豆来,倒在李怀珠的洗脸盆
里说,晚上叫老李煮着吃吧。这东西有营养。我问她从哪儿搞的
黄豆,因为磨坊里从来没磨过黄豆。她回答从伙房抓的。
    由于孩子的原因,我们和她的心理隔阂消除了。
    不光我们宿舍的人喜欢这个孩子,全体女右派都喜欢这个孩
子。有个女右派叫由田,原兰州医学院的讲师,也是兰医讲师团的
理论教员。讲师团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全国解放后,各省各地县
不都建立了政府吗?不都发展了很多地方干部吗?可是这些新干
    ·48·

夹农
部,包括一些转业到地方来的部队干部,对于马列主义理论都是一
窍不通,对中央的一些政策也不理解。于是中央和各省从大专院
校和政府机关抽调理论水平高政治可靠的干部到中央或省党校学
习马列主义理论,然后再回到各省市或地县辅导地方干部,对各级
干部进行马列主义培训。这个由田,是兰州医学院专讲马列主义
的理论教师。这人虽然划成右派了,可是傲气极了。挖排渠休息
的时候别人都躺着聊天,她却抱着一块砖头样的书读书。夹边沟
的管教干部都是管劳改队的水平,哪见过这样的“犯人”,走过去制
止,她竟然嚷了起来:这哪行!怎么连书都不叫读了!读书才能改
造思想,劳动只能锻炼筋骨!右派们不知她是哪来的右派什么身
份,竟然说这样的傻话,便都笑她。在农场劳动了几个月,她看到
农场太穷,饭也吃不饱,劳教分子每月三元钱的津贴也发不下来,
便对大队长梁敬孝说,梁队长,你们给我几天假,我到北京找一趟
周总理给农场要点钱去。梁队长认为她说疯话,根本就不理她。
她又去找场长刘振宇,还是这样说。场长也不理她,并且对人说,
不要理她。装神弄鬼的那套把戏我还识不透吗,骗鬼去吧!于是,
农场里传开了,由田装精神病。但是我们女右派都不这样认为。
由田犯神经不是永远的,当她不犯病的时候,她是个安静温和的
人,说话很理智。有一段时间女右派都在猪圈干活,喂猪,空闲时
间多,也不很累,聊天的时候她曾说起过她的生活,她的历史。她
是东北人,“9·18”日本人占领东北,她不甘做亡国奴流亡到北平,
又到大后方的重庆。她是在流亡中上完大学的。他爱人姓宋,也
是东北青年,成都大学毕业,后来去美国留学,做了大学教授。她
没有出国,在国内从事抗日救亡工作,到了大西北。解放后在兰大
做讲师。她有三个孩子,1957年定为右派之后,她把孩子托靠给
了邻居,自己来农场劳动教养。她的小儿子那年十四岁,调皮,邻
居管不了,送到农场来了。儿子叫宋亚杰,在农业大队劳动。管教
干部在女右派住的小院里给她们母子一问房子住。
    ·49·

夹边沟记事
    由田经常犯神经说话没有分寸,人们有时候逗她:你不要吹牛
了,你找周总理要钱,你和周总理什么关系,周总理能给你批钱?
她撇撇嘴,轻蔑的口气说,你们知道什么,我跟周总理的关系能跟
你们说吗!
    据医学院来的右派讲,由田的精神不正常是反右斗争中受了
刺激所致。她已经有几年没见到丈夫了。解放以后中美断交,她
丈夫回不来她又出不去。
    有一天我们在田野上翻地,有架飞机从头顶飞过,她又犯神经
了,说,你们看,周总理派飞机接我来了。右派们都笑她:你又犯神
经了,吹牛啦!她竟然发火了,说,我吹牛?你们说我吹牛?我现
在就去北京找周总理要钱。我把钱要回来,看你们怎么说。她说
着话就气呼呼扔下铁锨走了,朝着酒(泉)金(塔)公路的方向走去。
我们追上去拉她劝她回来,可是劝不住她,拉也拉不回来,她还是
往前走。没办法,那秀云就跑去找梁队长,说由田要去北京找周总
理,我们劝不住,你去劝劝吧。梁敬孝说,不要管,谁也不要拦她,
叫她走去。等到由田走出了场部,走过南边的几座沙包,梁敬孝便
带了两名管教干部追上去。那几座沙包是警戒线,右派到农场的
第一天管教干部就告诉大家,未经管教干部批准而越过沙包者被
视为逃跑。梁敬孝带着人追上由田,五花大绑把她捆了起来。捆
回来之后绳子都没解开就关进了禁闭室。关了几个小时才放出
来,胳臂和脸都肿了。
    就是这么一个神神经经的人,也竟然每天晚上跑到我们房子
来抱一抱李怀珠的孩子。李怀珠怕她神经把孩子弄疼了,看她一
进来就自己抱起孩子来喂奶,不叫她抱,她却硬是把孩子从李怀珠
的怀里抢过来抱着,一改日常严肃的面孔,用我们从来没听见过的
亲热的音调说,叫阿姨,叫阿姨。然后就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亲着
笑着。有一次她亲着孩子的时候竟然流起眼泪来,嘀哩嘟噜说了
一串英语。我的英语都忘光了,但她说的这几句话我听懂了。她
    ·50·

夹农
说的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心肝呀……
    我们都爱这个孩子。有时候吃过了晚饭,不知道为什么,全体
女右派就都集中到我们这间房子来了。这个人抱一会儿,那个人
抱一会儿,这个人亲一亲,那个人亲一亲,孩子在大家的手上传过
来传过去,亲呀,笑呀,说呀。就连没结过婚成天阴着个脸的老姑
娘毛应星也抱孩子。当她抱着孩子的时候,脸上也露出兴奋的笑
容。
    这是李怀珠的孩子,也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我看见,不光是由
田抱着孩子流过眼泪,那秀云流过眼泪,张启贤流过眼泪。我也流
过眼泪。我抱着她就像是抱着我自己留在母亲那儿的儿子一样,
心情非常感动。他像一道阳光射进我们冰冷的房子,照亮了我们
的心,温暖了我们孤寂痛苦的灵魂。
    这孩子很瘦,那是因为他先天不足,缺少营养。在磨坊磨面的
右派们就偷面粉,偷粮食,给李怀珠做饭吃,叫她每天吃得饱饱的,
用她的奶水来喂饱孩子。教导员宋有义经常到女右派的小院来,
有时候进了房子掀一掀煤油炉子上的锅盖看看里边煮着什么。他
看出坐了一个月子的李怀珠比以前胖了,想要查出她是怎么搞到
食物的,但谁也不叫他查出来:我们都是半夜里给李怀珠做饭吃。
过元旦和过春节的时候,我们一帮女右派去伙房帮了几天厨;我们
几次偷羊肉回来,夜里给李怀珠做羊肉面片吃。
    毛应星拆了自己的一件毛衣,给孩子织了一件连体的毛衣,作
为满月的礼物。由田把自己儿子的一只口琴送给孩子。
    满月那天,大家商讨给孩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1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