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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夹边沟记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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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以为董坚毅死去六七天了,她一定是接到农场发出的死亡通知单
了,可能不来了。现在她突然闯了来,搞得我一阵慌乱。她似乎看
出我的慌张来了,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说,怎么,他不在呀?
    我没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便扭脸看了看我的伙伴
们,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点灵感。可他们静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
盯着我不说话。我更慌张了,对她说,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说。你
是董坚毅的爱人吗?
    她说是是,我是董坚毅的爱人,但她没坐。她的眼睛往四下看
了看,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在我的脸上,
说,你是叫李文汉吗?我说对对,我叫李文汉。她又说,哦,你足李
大哥,那好,那好。老董在信上说了,他要是不在明水乡的话,叫我
找李文汉——就是你呀?我哦哦地应着,她继续说,我接老董的
信,说他可能要调个地方,叫我能来就来一趟。我想,前几次来看
他都是去夹边沟,明水这边还没来过,我就来一趟吧。要是调到一
个新地方,安定下来,我再来,时间就太长了。李大哥,老董是调走
了吗?
    出去了,老董出去了……我胡里八涂地应着,躲开她的眼光跪
在地上拍打我的铺脚,说,坐下坐下,你先坐下呀。我的铺很脏,但
我拍打和收拾铺盖不是为了干净,而是想利用这个时间来思考怎
么告诉她关于董坚毅的事。
    她坐下了。她的手里提着个很大且鼓鼓囊囊的花格子书包,
她放下书包,然后抹下头上的绿色绸缎方巾,仰起脸来看我。这是
个典型的南方人,有着鼓鼓的前额,凹陷的眼睛,很秀气的脸,尖下
巴。董坚毅跟我说过,她已经三十岁了,但我看她也就是二十五六
岁的样子。真不忍心告诉她董坚毅的事情,我忙忙地又去洗茶缸,
然后给她倒水。我的铺前有个热水瓶,那是我的,但提起来晃晃却
是空的。我便说,你先坐一下,我去找点开水。我原想以打开水为
借口走出去,这样我就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怎么和她说话;可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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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说,不要去了,不要去了,李大哥你坐下,咱们说说话。老董干什么
去了,几点钟能回来?我只好对其他人说,喂,你们谁有开水,给顾
大姐倒一点!右派们大都有各自的热水瓶,放在自己的铺跟前。
我从一个右派的热水瓶里倒了开水,把茶缸子放在我铺旁的皮箱
上,然后说,顾同志,我叫你大姐对吧?老董跟我说过你三十岁了,
比我要大几岁,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她笑了一下,表示默认,但
有点难为情的样子。然后说,小李大哥,这老董去哪儿啦,你知道
吗?我说,顾大姐,老董的事我要详细跟你谈谈,可是你听了我的
话可不能太伤心。老董走了,走了七八天了。
    在接待她的这段时间里,我在心里作出决定,要告诉她实情,
瞒是不行的。只是这样的谈话对她来说太残酷了,我于心不忍。
为了掩盖内心的不安,我立即扭脸朝着洞里的其他人说,对吗,老
董走了七八天了?老晁,你说是不是?但是谁也没回答我,他们静
静地坐着,敛气收声望着那个女人。
    我害怕那女人痛哭起来,可是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愣愣
盯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她没听清我的话呢,还是不懂“走
了”的意思,我就又说了一遍:顾大姐,你明白我的话吗?——老董
去世已经七八天了。
    她哇的一声哭起来。其实,她听懂我的话了,她是在抑制突如
其来的悲痛。在抑制无效的情况下才哭出声来。
    这是那种发自胸腔深处的哭声。她的第一声哭就像是喷出来
的,一下就震动了我的心。接着她就伏在那个花格子书包上呜呜
地哭个不停,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她的哭声太惨啦,我的心
已经硬如石头了——你想呀,看着伙伴们一个一个的死去,我的心
已经麻木了,不知什么叫悲伤了——可她的哭声把我的心哭软了,
我的眼睛流泪了。确实,她的哭声太感人了。你想呀,一个女人,
在近三年的时间里,每过三两个月来看一趟劳教的丈夫,送吃的送
穿的,为的是什么呀?是感情呀,是夫妻间的情分呀,盼着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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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阖家团圆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她能不悲痛
吗?再说,那时候从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台县多不容易呀!你知
道的,现在从上海坐去乌鲁木齐的快车两天两夜就到高台!可那
时候,铁路才修到哈密,这条线上连个普通快车都没有,只有慢车,
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她从上海出来,还要转几次车,要五六天才能
到高台。一个女人,就是这样风尘仆仆数千里奔夫而来,可是丈夫
没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吗,能不哭吗?我落泪了,的确我落泪
了。我们窑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见他们也都在悄悄地垂泪。我们确
实被那个女人的哭声感动了。
    我等着那女人哭了一会儿,把最初的悲痛、艰辛和委屈哭出去
一些之后,劝她:顾大姐,不要哭了,你要节哀,可不能把身体哭坏
了。你还要回上海呀。我这样劝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她还是号啕大
哭。后来我说,顾大姐,我想跟你说说老董的情况,老董在去世之
前托付过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这才克制住了号啕大哭,坐
起来,打嗝一样地抽泣着,看我。于是,我把董坚毅去世前后的事
讲了一遍。我重点突出地讲了董坚毅死亡的过程,告诉她董坚毅
死时没有痛苦,他是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我
们把他皮箱里一套新呢子制服给他穿起来,用他的被子和毯子裹
好,拉到坟地埋葬了。
    董坚毅说的不愿埋在大西北,叫女人把尸体运回去的话,我隐
瞒了。我只是告诉她,老董死后,他的遗物被农场管教科拿走了。
你要是这次想拿回去,你就到场部去找管教科,要是不拿,他们以
后可能把贵重的东西从邮局寄给你,其他的就当破烂扔了。
    她又痛哭起来,哭着说,人都见不着了,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她又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止住哭,拿过花格子书包打开,掏
出好几个纸袋子,打开摊在铺上。然后她说,小李大哥,这两件衬
衣是我在上海买的,给老董买的。老董走了,也就没人穿了,你就
留着做个纪念。说着话,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哭着又说,这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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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有一件毛衣,是我自己织的,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就拿回去了。
然后她指着那些食品——饼干呀,肉松呀,蛋糕呀——提高了嗓
门:这些吃的东西,你们大家就吃了吧。
    要是往常,哪个右派的亲人来探望,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期
望能得到一块饼干,或者一勺炒面和一支香烟,但是这天的情况竟
然这样令人难以置信:人们都坐在自己的铺上不动,显出很文明的
样子。有人还以高贵文雅的口气说,不吃,我不爱吃甜食。经她再
三催促,有人才说了一句:你回上海的路上不吃吗?那女人说,我
能吃多少,有几块饼干就行。我在火车上还可以买盒饭,你们可是
没地方去买。
    你说得对,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那个说话的人站起来,弯着腰
走过来,拿了两块饼干放进嘴里。不知什么原因,他嚼了几下就咳
嗽起来。有人笑了一下,说,小心,小心呛死。他咳得眼泪都流出
来了,但还是把食物咽下去。他抹着眼泪说,呛死我我也要吃,叫
我女人去找顾大姐打官司吧。人们都笑,那女人也咧了一下嘴。
笑声中,人们才走过来拿吃的,走不动的人跪着挪过来,把他们脏
污的手伸向那些食品袋。我急得大声喊,喂,你们客气点,给顾大
姐留下一包饼干路上吃。但最后我的铺上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面包
屑。那女人对我说,叫他们吃吧,叫他们吃吧,我在火车上买盒饭
吃就行。
    我觉得这帮人在老董的女人面前抢吃抢喝,有辱斯文,太不雅
观了,抱歉地对她说,顾大姐,你不要见怪,我们这些人真是饿极
了,脸都不要了。她叹息着说,不怪大家……
    人们吃完食品,坐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了,有的人手里还捧着多
维葡萄糖的粉末一口一口地舔着。这时那女人又说,诸位大哥和
兄弟,你们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着的时候,你们对他的帮助,我非
常感激,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你们帮我做一下……她说到这里停
住,眼睛看着大家。大家也都静下来看她,等她往下说,有的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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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催促:说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她才又接着说,我这次来看老董,
根本就没想到他会不在了,连个面也没见到。所以我想呀,请你们
带我到坟上去看看,帮我把他的坟挖开,叫我看他一眼,然后我要
把他运回老家去。请你们帮我这个忙。立即就有人说,行呀,这有
什么难,埋得又不深,不费事就能挖出来。但我却吓了一跳,忙说,
顾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坟可是不能动。
  她惊讶地说,为什么?
  我说,你想想呀,才埋进土里七八天,肉体开始腐败了,但又很
完整,那个样子你挖出来怎么运回去,火车上叫你运吗?
    她愣住了。
    我又说,不行,你可别打这主意。迁坟可不是运个死狗死猪那
么简单的事。
  她说,那可怎么办?
  我说,你要是真想迁坟,就过几年再来,到那时就可以把他的
骸骨带走了。
    她不说话了,在思考,良久才说,没办法吗,真没别的办法吗?
那就只能按你说的办了,我就过两年再来,赶在三周年之际迁坟。
    我说三周年也不行,肉体在地下腐败的过程很慢,三周年时问
恐怕太短。接着我又以随便但却认真的口气说她:你着什么急呀,
反正这一次带不走,你就多过几年再来呗。人都说人土为安,他已
经人土了,很安稳了,你就不要急着迁坟了。
    她说,好的,好的,我听你的话,过上几年再来。今天就请你带
我去他的坟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后我就回去。
    我的心里格登响了一下。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边思索
一边说,顾大姐,老董的坟……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时显出惊讶的神情,说,为什么?
    我躲开她的眼睛支吾着说,不为什么,就是……一个土堆,有
什么看的?
    ·19·

夹边沟记事
    她的脸色有点变,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变:小李大哥,我跑几千
里路来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我有点狼狈了,说,是呀,你是来看他的,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
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坟扫墓是应该的。
    是应该,是应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的坟……可能找……不到了……
    怎么会找不到?
    我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她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片狐疑的表情,眼
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支支吾吾了:
    荒滩上到处都是坟堆,乱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她说,小李大哥,你刚才还说过,是你们亲自把他拉到坟地埋
葬的。这才几天时间,你就认不出地方了吗?
    我心里真是后悔,后悔先前说话欠思考,现在竟然陷于狼狈。
为了改变狼狈境地,我厚着脸皮改口说,顾大姐,刚才我说的我们,
是指掩埋组的人,而不是我和我们窑洞的人。
    她不说话了,眼睛直愣愣看我,显出不信任的眼神。我接着又
说,你要是不信就问问他们:他们谁去埋老董了?
    她把眼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声,于是她又对我说,
小李大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去坟地,但我请你一定要帮我
这个忙,我一定要认下老董的坟。我不认下他的坟,以后来迁坟,
我到哪儿去找他的骨头?
    糟了,她误会了,以为我不愿带她去坟地,这样一点举手之劳
的事都不愿意办。这使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说,顾大姐,你
听我说,我们这里,人死了,都是抬到门外放着,专门有掩埋组的人
赶着马车来,把尸体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去。你想呀,人们都饿
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哪还有力量抬死人哪。除了掩埋组的
    ·20·

上海女人
人,其他人都不去坟地,这是真的。
    听了我解释,她静了片刻,又说:小李大哥,那就这么办吧,你
领我到坟地去一趟,我挨个坟堆去找。
    我说,到了坟地你也找不到的。坟堆都是一样的,你能认出哪
个是老董?
  她惊讶地说,没有墓碑呀?
  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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