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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夹边沟记事-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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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给了我些钱,送我到管庄的汽车站。在车站等车,我跟母亲说,
娘,我真不想回去。劳教农场吃不饱,每天喝稀糊糊,劳动比劳改
队还要重。母亲说哪能呢。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是讲思想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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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造的,哪能饿肚子呢。我说兰州五七年底就送右派去夹边沟了,,亲
人们去探望,都知道吃不饱,不能去呀。母亲说,你不去怎么办呀,
不能离开组织呀。我说已经开除了,还有什么组织呀。母亲说,只
要你好好改造思想,组织会在你改造好之后安排你的出路的。
    车来了,离着还有二百公尺远,我跟母亲说,壮士一去不复还。
母亲是读过大学的,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哭了,抱着我的腿说,儿子呀,你要听党的话呀……复还是复还了,
但却是二十年后。苏武牧羊十五年,薛平贵在西凉招为驸马十八
年,杨四郎失落番邦……我离开家后二十年又四个月以后才得以
重返,那时候我母亲已经作古了……
    我和母亲告别的一幕永远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了。亲妈,独子,
我的亲妈把她的独子撵出家去,叫独子去接受非人的生活。
    我当然没听我母亲的话。我不能在家里待了,但我决不回夹
边沟去。我拿母亲给我的钱买车票到了天津。天津有很多亲戚但
我没找。我想,我的母亲和姐姐都不留我,亲戚们能留我吗?我找
同学去了。我有个同学张金铸当时在一个中学当老师,我住到1r
他家。他的表妹介绍我到新华造纸厂干临时工,一天挣一元八角
钱。我干了近两个月临时工又出岔子了:一天在街上走,遇到了,我
的亲伯父,就是李鹤年的父亲。他问我怎么在天津上班?我说_『
瞎话,说工作调回天津来了。伯父问住在哪儿,我说暂时住同学
家。伯父叫我回他家住去,我没去,伯父便寄信给我父亲,说在街
上见到我了,为什么不去家住而要住在同学家?我姐姐看了这封
信,汇报了设计院党委,党委又通知了天津市公安局。市公安局的
警察到造纸厂找到我,说跟我走一趟。我跟他去了,立即就被扣了
起来,关到了看守所。过了几天,兰州市体委的办公室主任和射击
教练来了,把我接回了兰州。在火车上看得严,没机会跑。到了兰
州,回到五泉山市体委的机关大院,借着解手的机会我翻墙跑了,
往五泉山的山坡上跑。结果射击队的小伙子们提着小口径步枪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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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我,子弹打得身旁的土地冒烟,我吓得腿都软了,被他们抓回去了。
转天就把我送到了夹边沟。
    ……由于有过一次回家的经历了,这天走到了家门口我又不
敢敲门了。我怕过不了姐姐和姐夫这一关呀。上次我姐夫给了我
车票钱,我没听人家的话跑到天津去了;这次回来没有任何手续,
姐夫姐姐猜都能猜出我是逃跑回来的,还能留我在家吗?
    我在家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思想里剧烈地斗争着进不进家。
我的确想进家去呀,想看看亲人;我的身心都疲惫了,真想在家里
睡一觉,休息休息,吃一顿饱饭。我却又不敢进门。我逃出夹边沟
很不容易,可以说冒了很大的风险吃尽了苦,我可不愿意叫我的亲
人们打个电话就把警察叫来,把我逮起来送回夹边沟去。这次要
是抓回去,可就不像上次了,说不定要“升级”的。
    我在姐姐家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整整一夜也没敢敲门。到六
七点钟天亮了,第一趟从通县到北京市的公共汽车开过来了,我上
了车。什么母子情呀同胞情呀,就都结束啦。
    汽车到了市里,下了车,我开始琢磨下一步怎么办。我从夹边
沟出来的时候身上有七八十元钱,虽然整个路途几乎没买车票,但
我身上的钱已经花光了。在石家庄买了两只高价鸡就花去三十多
元,其他的钱住旅社吃高价饭用了。我想找个临时工于,北京却没
熟人,而北京的户籍管理是很严格的,市民们对外来人警惕性极
高,我不敢自己去找工作。
    我在街头流浪了三四天,白天在街道上溜达,在商店里站一会
儿,暖和暖和身体,夜里就去蹲火车站的候车室。正是春节运输的
高峰期,流动人口多,我在候车室坐着睡觉并未引起警察的怀疑和
注意,但是身上就剩下两三元钱了,我的内心很恐慌:怎么办,花完
这两三元钱后挨饿吗?我想来想去,决定去偷了。我也看见了少
数人伸着手向人乞讨。这是不犯法的,我却嫌丢人,张不开口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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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乞讨,再说,警察看见了就抓,抓住就收容,我还真怕被收容和审
查。
    我用身上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个电筒,又买了一把钳子,钳子插
在衣裳里边的皮带上。这天夜里我闯进了北京市教师进修学院。
白天侦察好的,进修学院放寒假了,门口和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门
房的门锁着,没有人。
    我是夜间12点钟走进进修学院的,门大敞着,一个人影也看
不见。进了院子我就东看看西走走,看能从哪儿下手。我想好了,
如果遇到了人,问我干什么的,我就说找人。我穿着蓝棉布的大
衣,长毛绒的领子,里边是一套毛料的中山装,不像个拧门撬锁的。
    我走来走去到了一栋平房跟前,看见一间房的门口挂了个牌
子:教师进修学院伙食科。好呀,我找的就是这种目标。门上挂着
个半大的铁锁,我用钳子钳紧了,用力一拧,锁就开了。我推开门
进去,又关上门,从里边上了锁。——这样,就是来人推门,也以为
里边有人,就不会起疑心了。房子里有四张桌子,其中的一张是写
字台,挂着一个小锁。我没用力就把小锁拧开了。拉开第一个抽
屉,里边有七八十斤北京粮票,一百多元钱。这正是我需要的。拉
开第二个抽屉一摸,有个公章。我用电棒照了一下,——不敢多
照,怕外边人看见电筒的亮光——公章上一行字排列成半圆形:北
京市教师进修学院,中间一个五角星,下边横着一排字:伙食科。
这东西对我也是不可或缺的,住店要介绍信呀。正好抽屉里还有
一本教师进修学院便笺,我撕了点纸把伙食科三个字挡住,铛铛铛
盖了五张,撕下来装进口袋,把公章扔在桌子上。——那东西我没
用,说不定还会招惹麻烦。然后我拉开门大大方方走了出来。
    有了钱有了粮票,转天我美美地吃了一顿馆子,又买了二斤点
心提着,随时想吃就吃。唉,人要是吃饱了肚子心情都好,心情一
好连烟都不想吸了。我买了一盒红锡包香烟,三天才吸完。只是
长期挨饿的肚子享受不了丰盛的炒菜和油水,拉了两天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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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有了教师进修学院的介绍信,我仍然不敢住旅店,因为内
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介绍信上盖的公章是假的:上边有弧形的一
行字,下边一半都是空白,空白的面积太大了。但我的生活总归是
有了很大的改善:晚上蹲候车室,白天到浴池去洗澡,在澡堂子短
暂地睡上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这样子过了近一个月,手头的钱和粮票快用完了,我就又作了
一次案:有一天夜里我在动物园附近闯进一片灯光通明的楼群里。
当时我没记下那是个什么单位,只觉得那是个部队的机关,我在院
子里侦察时发现有军人在走动。院里有一栋平房,一间房门口挂
着个牌子:伙食管理委员会。我拧开门进去,偷了一大摞粮票,一
百多元钱,还有十几斤油票。
    这一次作案之后我准备离开北京。我怕在北京街头流浪的时
间长了,引起公安的注意。谁知就在我离开北京的这天出事了。
我偷了七八百斤粮票,在北京猛吃了几天:下馆子,或是花半斤粮
票三五元钱买一斤高价糕点。有时为了省钱买平价点心,我也站
在副食店里向买食品的北京市民换北京市粮票。但这种时候总是
担惊受怕。怕有人追问我哪来的全国粮票……做贼心虚呀!我还
把对我来说没有用处的油票寄给了我们家。那次偷了一大摞粮
票,但到底有多少斤,我始终没数过,怕叫人看见和引起人的怀疑。
这天准备要离开北京了,我想把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清理一下,就去
公厕解手,蹲在茅坑上数粮票。我正数着,突然觉得头顶有什么东
西显了一下,抬头看时发觉隔墙那边的茅坑上解手的一个老头解
完了手,站起来正伸着脖子往这边看我。我立即把粮票装进口袋,
站起来走出厕所。后来我又去浴池洗澡睡觉,醒来之后去火车站
买票。在售票处,我刚买完票,两个穿便衣的人走上前来堵住了我
的去路,说,同志,我们是公安局的,我们怀疑你,请跟我们走一趟。
北京的警察是很文明的,他们还说,我们如果搞错了,我们向您道
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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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我在公厕解手,旁边的那个老头看见了我数粮票,出厕
所后盯上了我,在我去澡堂洗澡睡觉的时候报告了警察。那时候
的澡堂子不像现在,没有放衣物的柜子。我去洗澡的时候衣物和
书包就放在一张床上,警察就检查了我的书包和衣裳,看见了里边
盖着公章的空白介绍信和几沓子粮票。
    我被初步审讯后关进了看守所。第二天正式审讯时来了个军
官,我才知道那天偷的是国防部机关事务管理局。那军官问我:柜
子里还有三大摞粮票你怎么没拿?我回答,我不是惯偷,我是走投
无路才偷粮票的,偷这一摞够我吃一年的,我要那么多干什么?
    过几天兰州市公安局把我押了回去。没有再叫我去夹边沟而
是直接由市中级法院判我六年劳改,把我送到了兰州的八里窑,到
六一年又转往敦煌县城郊农场劳动改造。
    我后悔从夹边沟逃跑吗?不,不后悔。尽管我判了六年刑,但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如果我要是不逃跑,我会饿死在夹边沟的。
夹边沟关了三干名劳改分子,许多人家里寄炒面饼干,到六零年的
后半年也饿死了,我家里的人没寄过一斤炒面一元钱,我能活下来
吗?就是在看守所和八里窑,我度过了饿死人最多的那几个月。
我的运气真好。
    1965年我从城郊农场被转到十工农场。一年后劳改期满不
准回家也不准回兰州,又转到四工农场就业。从四工农场转到下
河青农场,然后又到了高台农场、新华农场。1969年战备,又从新
华农场迁往五大坪农场。最后转到北湾农场。连劳改带劳教带就
业,我在农场总共干了十八年。
    这十八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是这么过来的:除去两年劳教,再
除去六年劳改,就业期间一月挣二十四元钱,伙食费十七元,剩下
的七元钱买肥皂毛巾牙膏,还要穿衣,还要吸烟。为了节省每一分
钱,一条毛巾剪成两截使用,擦脸舍不得用中间擦,而是用边缘和
四个角。这样用的时间长。节省了再节省,所有节省下来的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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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旱烟叶。人在忧愁、烦闷和焦虑的时候不停地吸烟,没命地吸
烟。烟成了最珍贵的东西,成了生活第一必需品。我经常一顿饭
只吃一个二两的馍馍,把另一个拿去换一撮烟叶。我吸过菜叶子,
吸过向日葵叶子,吸过晒干的骆驼蓬——一种非常臭的植物。我
还吸过锯末。劳动中能偷懒就偷懒,能装病号就装病号在宿舍睡
觉。为了偷懒,有时必须撒谎:对管教干部说,报告队长,组长叫我
去浇水。管教干部说去吧。到组长那儿又说,报告组长,队长叫我
给北湾大队写毛主席语录去。组长说去吧。好了,这一天哪儿也
找不到我,我跑到北湾公社给农民漆棺材去了,能混两顿饭吃。遇
到要开大会,我主动要求发言,这样就可以用写发言稿的名义休息
一天。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生存办法,主要的还是我能写能画,从
文化大革命开始到结束,我经常画主席像。给农场画,借到外单位
画,给农村画。借出去画画能把我当人,能混着吃几顿饱饭,还能
搞到点烟叶。人都说我是压不碎夹不扁的李祥年,拴在石头上饿
不死的李祥年,就因为我能画能写能演能唱,到哪儿都是多干零活
少下大田,我的身体始终没有被摧垮。
    身陷囹圄十几年,石头城里十几年,除了想办法吃饱肚子就是
盼着大赦,盼着甄别,但从来没有过大赦,也没有过甄别。还想什
么?还想的就是这辈子完蛋啦,再也见不着俞淑敏了。俞淑敏现
在怎么样了?已经嫁人了吧,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幸福吗?
    劳改的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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