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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夹边沟记事-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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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上海女人
    这段故事是一位名叫李文汉的右派讲给我听的。他是湖北省
人,高中毕业,1948年参加解放军,解放后曾经加入志愿军入朝作
战。在朝鲜战场他负了伤,三根肋骨被美国人的炸弹炸断。回国
治疗后留在公安部工作。他说,后来因为出身于大资本家家庭的
缘故,组织部门调他到甘肃省公安厅,名义是支援大西北。可是他
在省公安厅工作不久,又被下派到酒泉地区劳改分局,在生产科当
一名生产干事。1957年他被定为右派,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劳动
教养。1960年12月以后,夹边沟农场的右派全部释放回原单位
去了,他却无“家”可归,因为他是被开除公职的右派。在劳改分局
的招待所里住了两个月以后,领导终于想出办法来了:你到安西县
的十工农场去吧,不算干部,也不是劳改犯,去当个工人吧。他到
了十工农场,厂领导又作难了:正式招工吧手续又不好办;哪有右
派招工的道理?最后只能以刑满就业人员对待,每月发二十四元
工资,在劳改队种菜。种菜到1969年,因为战备的原因,十工农场
的犯人迁移到甘肃中部的五大坪农场去了,他不是犯人不能去,只
好和其他几个就业人员一起移交小宛农场。于是,他就成了我们
十四连畜牧班的放牧员,和我同住在羊圈旁的一间房子里。在一
起生活得久了。相互有了了解,也信任对方了,他便陆陆续续对我
讲了许多夹边沟农场的故事。
    今天我再给你讲一段夹边沟的故事,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她
是个右派的老婆,上海人。
    ·3·

夹边沟记事
    我跟你说过,1960年国庆节前,夹边沟的右派——包括新添
屯作业站的右派——除去死了的和几百名体质太弱什么活也干不
了的,全都迁移到了高台县明水乡的一片荒滩上。省劳改局的计
划是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十几个劳改农场和劳教农场调人,在
那片荒滩上建一片河西走廊最大的农场,要开垦五十万亩土地。
因为仓促上马冬季临近,其他农场的领导很贼,没有按计划调人,
就夹边沟农场的右派调过去了。大约是一千五百人,分别住在祁
连山前的两道山水沟里。千百年来,从祁连山里流出的洪水在那
片荒滩上冲出了几道深沟。山水沟蜿蜒两公里多长,南边靠近祁
连山的一端很浅,越往北越深,最深处有六七公尺,出了山水沟是
一片泥沙沉积的沙土地,再往北是一道接一道的沙梁。
    由于没有木材盖房,我们住在自己动手挖的窑洞里。窑洞大
小不等,沟浅的地方,靠近南端,因为崖坎矮,挖的窑洞才一米高,
人四肢着地才能钻进去,进去后坐着刚能仰起脸来。这样的窑洞
住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我们组的窑洞挖在山水沟中端,很大;我们
组最早是二十五个人,在夹边沟死掉了三个,还有三个因瘦得走不
动路留在夹边沟了,剩下的十九个人加上其他组没住处的两个人,.
全住在这个窑洞里。我们组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文大业、崔毅、
魏长海,还有晁崇文、钟玉良、章……哎呀,叫章什么来的,那是个
西北师院历史系的教授,姓章,可名字突然就想不起来了。对了,
崔毅,崔毅这时候已经不在明水也不在夹边沟了,他在两个月前就
逃跑了。他是四十年代北大的毕业生,英文讲得特好。这人四十
年代就参加学潮,是地下党,解放后是省委宣传部的干部。文大业
是省卫生学校的副校长,原兰州医学院教授,死在明水了,吃脏东
西死掉的。对了,董坚毅也是那几天死掉的,和文大业前后脚死掉
的。
    文大业的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八月上旬的一天,他从自己
的铺上挪过来凑近我,说,老李,我活不过一个星期了,我喝粉汤
    ·4·

上海女人
了。我当时吓了一跳,问他真的吗,他说真的。
    我可是吓了一跳。他说的粉汤就是用黄茅草籽煮的汤。黄茅
草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草滩上到处都长,你就是不知道它叫什
么名字。它长的样子就像骆驼草一样,一蓬一蓬的,茎秆比骆驼草
的茎秆还粗还高。它的茎是黄色的,叶片也带点黄色,很好辨认。
河西的农民都叫它黄茅草,有的叫黄茅柴,因为农民们都拿他当烧
柴,有的把它挖来埋在田埂上做风墙——挡风。黄茅草的草籽是
能吃的,这我们原来不知道,是酒泉县和高台县的右派们说的,他
们也是听老人们说的:闹饥荒的年头,当地的农民们用它充饥。于
是,右派们就跟他们学,拿着床单到草滩上铺开,把黄茅草枝条压
下来敲打,把籽打下来;然后用手搓,把皮搓掉,再拉着床单摇晃,
叫风把皮儿刮走。不能吹,黄茅草籽太小太轻了,像罂粟籽那么大
小,一吹就连籽都吹跑了。籽儿收集回去再用锅炒熟。炒的时候
要注意,不能炒焦了,只要爆一下就成。当然,那么小的籽儿,你是
听不见爆声的,要用眼睛看,籽儿在锅里自己动了一下,那就是爆
了。炒熟之后装在小布袋里,缝在衣裳里边,藏好。一定要藏好,
干部们要检查的,那东西容易吃死人,干部们不叫吃,检查出来就
没收了。
    黄茅草籽吃起来也麻烦,抓一撮放在饭盒里煮,著着煮着就成
了清白色的粥,真像是淀粉打的粉汤,与淀粉汤的不同之处在于用
筷子一挑能拉出丝来。这时候还不能吃,要搅,一边搅一边吹,叫
它快点凉下去。凉了的“粉汤”像一团面筋,柔柔的。把它拉成条
状,拉长的感觉就像是拉橡胶一样,然后咬着吃。那东西是嚼不烂
的,只能咬成一块一块咽下去。这东西根本就没有营养,但是也没
毒,吃它就是把空空的肠胃填充一下,克服饥饿感,就像有些地方
的人吃观音土一样。这种东西能挺时间,吃上一次能挺三天,因为
它是不消化的。既然不消化也就排泄不出来,需要吃别的野菜什
么的顶下来。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在粥状的时候喝下去。在它还没
    ·  5  ·

夹边沟记事
凝固成块状之前喝下去,它会把肚子里的其他食物——树叶子呀,
干菜呀,还有别的杂草籽呀——粘在一起,结成硬快堵在肠子里形
成梗阻。我估计,在夹边沟和明水至少有几十人因为喝了这种“粉
汤”而致死。有些人是出于没有经验,第一次喝了就死去了,但另
一些人的想法是嚼着吃太恶心,少喝一点可能没有危险,实际是对
“粉汤”的粘性估计不足。
    真是吓坏了,我当时就说他:你不知道那东西不能喝吗?他回
答:饿得等不及了,还没放凉就喝了几口。我生气地说,几口?就
几口吗?他回答,也就半碗。
  我说这可怎么办呀?
  他说要是有点蓖麻油就好了。
  我知道,蓖麻油是泻药,它可以把肠子里的食物变成稀汤子排
泄出来。我立即跑出去跑了一趟厂部卫生所,但是医生把我骂了
出来:人家都拉肚子拉的要把肠子拉出来,你还要泻药,我到哪里
给你找泻药去!
    医生说的话也对,农场闹病的人大都是因为吃了脏东西拉痢
疾。有些人拉得起不了床,几天就死掉。
    我沮丧地回到窑洞,跟文大业说,你还想活不想活吧,想活我
就给你掏!
    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们就互相掏粪蛋蛋了。超常且沉重的
劳动把我们的身体榨干了,每天供应的十二两(注1)原粮不能提
供沉重劳动所需的热量,为了活命,我们把谷糠呀、树叶和草籽呀,
凡是我们认为有营养的东西都填进肚子。这些东西是不易消化
的,加之我们的肠胃早就没有了油水,所以排泄就成了非常痛苦的
事情。我们每次要在茅坑上蹲半天,竭尽全力才能排泄出几个粪
蛋蛋。有人在骂人的时候说,你打嗝怎么是草腥昧的!那意思是
说你不是人,你是吃草的牲口。我们那时候排泄出的东西就是和
驴粪蛋一样的草团子。经常的我们在茅坑上蹲半天,连个粪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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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也排泄不出来,必须相互帮助,互相配合:一个人趴在地上撅着屁
股,另一个人从后边掏。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个专用工具,是用质
地坚硬的红柳枝条削成的木勺,状如挖耳朵勺但又比挖耳朵勺大
出许多倍。没有制备专用工具的人只好用吃饭小勺的把儿掏了。
    文大业对我讲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很痛苦的程度:小肚子胀
得圆鼓鼓的,但又排泄不出来。我马上和他一起走到窑洞外边去,
他趴在一个土坎上,撅着屁股,我跪在后边进行操作。但是,用了
很长的时间,我也没掏出一点东西来。文大业的肚肠里吃下去了
很多菜叶、草籽之类的代食品,“粉汤”把这些代食品黏结在一起,
凝成了一个很坚硬的硬块。硬块的直径超过了肛门的直径许多,
堵在肛门上,根本就无法掏出来。我试图把这个硬块捅碎,使之化
整为零,但也没有成功。我的专用工具一用力,那硬块就移动,根
本用不上力,而文大业又痛苦难忍呻吟不止。最后的结果是我的
专用工具把他的粪门搞得鲜血淋淋,一塌糊涂,硬块安然如初。
    文大业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五六天后就“胀”死了。我们把
他的尸体用被子裹起来抬到窑洞外边放着,下午,农场掩埋小组的
人把他装上马车,拉到北边的山水沟口埋掉了。
    我们窑洞里,惟一不吃脏东西的是董坚毅。董坚毅是省人民
医院的泌尿科医生,上海人,印象中似乎是毕业于上海的哪个医学
院。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就是没说过话,我和他不在一
个队。1959年国庆节前夕,农场组织我们去酒泉看酒泉劳改分局
搞的《建国十周年劳改成果展》在一家饭馆吃饭,我们俩坐在了一
起。夹边沟的右派分子们大都身上带着一些钱和粮票的。这是他
们当初从家里带来的,因为劳教农场不许加餐,就总也花不出去。
只要遇到外出,见到饭馆,就决不会放过吃一顿的机会的。可惜那
时的饭馆里卖饭也是定量,只卖半斤小米饭或者两个馒头。有的
人为了多吃一份,只要时间来得及,吃了一家饭馆再钻进另一家饭
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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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那天在饭馆吃饭,我们正好坐在一起,便跟他说了说话,知道
了他是在1956年支援大西北建设的热潮中自己要求来兰州的。
他原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当主治医师,来兰州后在省人民医院做泌
尿科主任。他爱人也是上海一家医院的医生,那年正好生孩子,就
没跟他来。他还说,他爱人是独生女,岳父岳母坚决反对她离开上
海,否则也就来了。
    董坚毅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那次在饭馆吃饭,他的文雅书生的样子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难
以磨灭的印象。记得从饭馆出来,右派们排队集合回夹边沟的路
上,我跟别人说过,董坚毅活不长了,看他吃饭时细嚼慢咽像是吃
什么都不香的样子,就活不长。旁边有人说,你可是说对了,那人
吃东西讲究得很。
    别人挖野菜呀捋草籽呀逮老鼠呀,什么能填肚子就吃什么,他
嫌脏,说不卫生,不吃。他就吃食堂供应的那点东西。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再看见他,便以为他死掉了。谁知到了
明水,他又出现了,并和我住在同一个窑洞里。见面时我还问了一
句,老董,你没死掉呀?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呀?我说
你不是吃东西很讲究吗,好长时间不见,我以为你死掉了。他告诉
我,因为肝硬化,他到场部医务所住院三个月。
    到了明水,董坚毅还是不吃脏东西。在夹边沟的时候,因为劳
动太过沉重,又吃不饱,——人们每月吃十八斤原粮——就有少数
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粮食定量进一步降为每天小两七两,月不足
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顿菜团和一顿菜糊糊,营养极度短缺,大批死
亡就开始了。为了减轻死亡,农场领导采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
们的劳动,准许在上班时间去草滩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
饥,或者在窑洞里睡觉。那一段时间我们把山水沟附近的老鼠和
蜥蜴都逮绝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树和榆树上的树叶都吃光了。可
是董坚毅不吃那些东西,每天吃过了食堂配给的菜团子和菜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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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以后,就在铺上躺着挨日子。我曾经劝过他,别那么斯文啦,能弄
到什么就吃什么吧,活命要紧。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实际上,他之所以没有饿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劳。自从他定
为右派到了夹边沟,他女人三两个月就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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