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江南-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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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远不及从前……我却看错了。”叶青淡淡道,“你如今也无甚谈剑的资格了……如清影此类的剑招,在下随意便可挥出,你却接不住。”
他轻挥月色的剑,将其纳入剑鞘,转身而去。呛咳之声也在风声之中弱了,凌昀看着左手虎口微显的血痕,眉头紧锁。
除了蝶影刀客,根本再无人可以阻挡他这一剑——只是若他真是传说中那人的话,为何不杀自己呢?莫非那些真只是欲加之罪?
他尝查证过那些事情,那些被抢的人家都只有咳嗽和武林高手这样的说法,却不曾见其面容——虽非叶青作祟的铁证,却是众人信他作案的根本。然他又忆起了叶青早些时候提到的名字——云忻,那是他记挂的人吗?
云忻……和云碧是同姓的,她们会是一样危险的吗?会是一样美丽的吗?
而凤翔是回到他手中了……他从树上拔出了长剑,用衣襟擦拭,纳回剑鞘,继续前行——天宇在忻瑞手中呢,三月初三的时候就可以再相见了……他却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那么会与你再相见吧,云碧,在那六个月之后……一百八十日,这是多么久的等待呢?比起两年的岁月,却是否是更久的煎熬呢?——再过一百八十日,不不,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九了,是重阳,却不曾登高……遍插茱萸少一人,他们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了吗?再过那些时日,我们就会再相见,之后纵然是死别,又有什么关系呢?生离已经这么久了,死别也已经这么久了。在我是生离,在你却是死别啊。我籍着那些案子和追捕来填心中的伤,填到今日反越填越伤,而你呢?更加瘦了吗?
他微微地笑了,在那长夜未央之时,金陵城中一条偏僻小街上。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忽有一个声音大喝,在他生前几丈。言辞虽是粗鄙,却全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凌昀向前望去,黑暗中立着一个身材瘦高看不清脸的人。凌昀一耸肩,道,“此地非山,盗贼当关,遇得捕快,焉敢叫唤?”他厉声,“谁敢在金陵生事?金陵捕快凌昀手中三尺剑,可不留宵小!”
六
第章 清歌低吟断肠意
那夜中的拦路盗听凌昀一本正经的言辞,不由发笑起来,“你是捕快?那你就快把我抓走好了,我都要饿死了!”
她向前两步,现出身形,是个很高挑的女子,很瘦,腰间悬一柄长剑敲着她的胫骨。她向凌昀伸出手,“你若要给钱或者抓走我,都可以。”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凌昀看清那人,却是个颇美艳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却柳眉倒竖对他叫道,“何谓佳人何谓贼?我快要饿死了才是真的!”
她的声音很大,在长夜未央之时飘得更是远了。凌昀皱眉道,“却问姑娘姓什名谁,家住何方?我也好送姑娘回去。”
那女子冷定一哼,“这哪有你管?给钱或抓走我,否则我要你命!我快饿死了!”话音未落,她已拔剑疾刺过去。
本未料到对方会突施辣手,凌昀险险方避开第一剑,之后却轻松得多,因他看出那女子武艺真正稀松平常,但由对方是女子,他又不好出手,只是一味闪躲。那女子剑法疏散,气势却不现颓势,似真以为他是好对付的。约摸一炷香功夫,忽有一只苍白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在她的剑上点了一点,剑立时断成两截,那只手又在女子腕上点了点,她立刻弃了剑,捂着手腕大喊,“叶青!你又坏我财路!”
“小顾,你不要玩太过火,你武功太差,当拦路盗小心被杀掉。”叶青的声音懒懒的,他已插到二人中间,面对凌昀,“顾姑娘一向好做强梁,然武功实是不济,闹到如今要饿死地步。凌公子既是江南第一剑,也不要和女流计较。”
女子呸了一声,自后抓起了叶青的手,卡住了他的腕脉,叶青并不理她,只是依然淡淡和凌昀道,“这姑娘是浚国顾卿怜,名字可怜是可怜了,人却是个女魔头,若你再躲下去,不定她会吵得你不得安生。”
女子并不分辩,只是道,“小叶你病又深了,再这样下去三十都活不到了!你那肺烂了一半多了,还这样半夜不睡觉在冷风里走,是不是你对那云姑娘用情太深……啊!”
叶青脸色一变,挥手向后长袖击出,把她的手打开,却自觉不对的样子,微咳了咳,回身露出微笑,“小顾,你医术若又精进,悬壶或者背箱子游街都可以,何苦到处抢劫?……你忘了当年初见我差点杀了你吗?”
那却是凌昀第一次看见叶青露出那样的微笑,淡定而温和,不带一丝傲岸与矜持,然那女子却不领情,只是大声道,“叶青你还是老样子,人一谈起她就……”她忽注意到一旁凌昀,耸耸肩,道,“人不是还说你强抢民女么,你关心个小贼干甚?”
也不等叶青回话,她又走至凌昀面前,仰头道,“你叫什么?我忘了。”
“我方才说过。”凌昀淡淡道,“我叫凌昀,金陵城捕快。”
她细细地打量了他的脸,噗哧笑了,“你皱纹好深,和老头子似的。这次叶大魔头作梗,我认栽了,你把我带走吧。”她似是已进过无数次牢房的样子,朝着凌昀伸手。
“小顾,算了,我把你抢走好了。”叶青忽又道,“比起民女,我更喜欢女贼。让捕快抓了多丢面子,还连累到你父亲大人来赎你。顾家小姐长到二十七岁还嫁不出去本来就是笑话了,你知道人说……”
女子忽尖叫起来,让凌昀面色发白地掩耳,而她已转身向后,一拳挥向叶青,正打在他脸上。叶青不躲,只受了那一击,偏了头,唇际一线血痕。“小顾,”他忽似认真地道,“你不是江湖人,受不得寂寞,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别再在江湖中打打杀杀了。”
凌昀却已悄悄转身离去了。他不知那顾姓女子和叶青有何关系,却也很不喜欢他们两个人。凌昀只是静静走在路上,不知怎的胸口中又有些抽痛。是要下雨了吗?他抬头看天,月已然落了,却有星子缀在他的发丝上。他吹了口气,发丝颤了颤,星子也颤了颤,然后他抬起左手按着心口,虎口和心口都有点痛,让他微皱了眉,脚步却不停息,只朝着城中而去。
他的剑敲着腿,年轻人挺直了腰,在晨风中寂寂而行,这六个月作什么好呢?这还有六个月呢。
他忽嗅到了一丝焦糊之气,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以往巡视的地方。他一转过眼前长街便看见了红袖招的废墟,安静地坐落在天地之间。这银狐所立的酒楼已然不再是酒楼,主人纵想修葺,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凌昀向那方向望了一眼,却又有一个少年翩然而至,他站在了凌昀身边,望着废墟,忽道,“……这会是谁干的?”
而他却不用任何人回答,“貔貅帮,一定是貔貅帮。”他用一种很凄寒的声音道,“只有他们才做得出来。”
凌昀不禁因那声音注意了那个人。他很年轻,非常年轻,很高,且英挺。他整个人都是蓝色的,从头巾直到蓝色的衣衫,连发丝都有一丝隐隐的蓝色在里面——他背负着足有五尺的长剑,剑鞘也是蓝色的。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凌昀,道,“我是蓝筠清。”他的姓氏居然也是蓝。
而凌昀依旧在打量那个人,从他负剑在后的绳结直至他脚下的牛皮靴,然后又至他的手。那个人的手很大,那样一双大手握住的剑是不会滑落的。而他自己呢?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而那人已然报上名姓,他也不能不说,“在下凌昀,”他淡淡开口,“金陵城捕快。金陵尹曾有令,金陵中人非经官府许可,不得带剑在街上行走。”
那高大的少年又望他一眼,声音依旧有点清凄,“蓝某人所负的只是扁担,至此无非为了打些柴回去。”
凌昀轻轻叹了口气,“然你这话一点也不好笑,任谁都知道午夜门永恒蓝一柄五尺流觞剑的。”
“我来迟了一步。韩老板离开,连夜的踪迹也断了,还有……”他不理凌昀,仍然用他凄冷过剩的声音道,“你既是捕快,城中人脉关系应是宽泛。可知晓飞鸟在哪里?”
他问的却是那少年刺客么?凌昀有些悚然,只不知这二人如何关系,便问,“是为何……”
那英挺少年缓缓仰首,“不为何,他是我的兄弟。”他开口的时候,一些话语似是被什么阻塞了,“我只是不能见他送死。”
凌昀看了那少年好一会,却不知应不应告诉他真相——那个孩子却是难以活过来年春天了。然他看那少年神色异样,觉凡事少言为好,便想要离去。转身时那少年在他身后又道,“凌大侠——蓝某人有个不情之请,今日相见,请不要言于旁人。”
“我并非多嘴之人。”凌昀冷道,便快步离开,转了一个弯的时候,他听得远远有歌声传来,朝远处一望,竟是一个年轻女子打马长歌而来。那女子有着极北邱地的口音,歌声清扬,让凌昀驻足而望。那女子约摸二十三四,肤色教日头晒得颇深,然她眉目清秀,甚是好看。她肩上负一柄无鞘雪样长刀,直可做镜子用。
“啊,凌烨之,这几年过得可好?”她一见路旁凌昀,忽止了歌唱,勒马笑着招呼,“人都说金陵好,我便来了。这清秋时界确比中原国家好得太多,江南真个是养人之地。却不知你怎的瘦了许多呢?”
“柳姑娘。”凌昀躬身作揖,“今日尚记得在下,姑娘下士之心凌某甚是钦佩。凌某先为金陵捕快,日夜案子熬着,却是有些削减。柳姑娘来此地仅是因人说金陵好么?”
那年轻女子见凌昀作揖,忙跳下马万福还礼,“却行甚礼呢?凌烨之,我来金陵实也只是为了些小事。”她笑道,“我来江南,只是为了找些故友旧游,温壶酒,剑舞一场,吟首诗,讲个结局美好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这些而已。”
“柳姑娘颇好游兴,却不知那些故友是何方高人呢?”凌昀很好奇,于是他问。那女子却显是迟疑了片刻,道,“铁扇君莹啦,未知之主燕逸秋啦,还有……”她拽了拽缰绳,摸摸马首,“叶青……”
凌昀怔了怔,“叶青?”他讶然问,“那人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么?”他虽已自有些疑惑,却仍然打了点官腔。
“叶青不是恶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柳断影却也不多解释,跃上了马背,再不说什么,便打马离去了。她离去的时候,却没有再歌唱。
蝶影刀客——那中原武林第一人,看来果真如传闻中那样,心系在那病鬼叶青身上,然这一日早些时候见过的顾卿怜,和她口中以及他自己口中谈到过的云忻,她们对于叶青又是什么样的呢?虽然叶青自己不说什么,他也是会思慕的吧。他仗手中三尺剑纵横江湖难遇敌手,虽有恶名又如何?凌昀却开始羡慕那个人了,然他又想起了忻瑞,还有云碧。
他不愿再想,手指攥住了那块带着伤含着血的玉佩。侠客又有什么用?槿国只不过是个出酸儒生的地方——他淡淡笑了笑,笑中却满是凄苦。他似吞下了一口带着苦味的血,就像服下毒药一般。
在极远的地方,似又飘起了那年轻女子的歌声,而凌昀只是用手背抹去了不存在的血痕,继续漫无目的地走起。
九月初九,天气正是清凉之时。柳断影来得是时候,因金陵每年最好便是此时。冬日寒冷夏日炎热,金陵本不是适合居住的好地方,更兼金陵府尹极酸极迂,以那老掉牙的法子治城,弄得连捕快制服都——他轻微地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是捕快了,为什么还想着那个钱塘夜盗百户的大盗呢?他还是改不了那心性,不能只为了自己——他想起了那一天。
谌忻瑞问他,想被杀还是自我了断。
他的目光只是注视着那一朵花——然他却没有给忻瑞喜欢的答案。
他微咳,用手背拭唇边的血痕,他看着手,笑了笑,“忻瑞,你有没有当我是朋友过?”
“一日是兄弟,生世是兄弟。”谌忻瑞道,手中天宇平指,毫无动摇,“我不把你当朋友,你是我的兄弟。所以世界上只有我可以杀了你。”
“是么。”凌昀讥讽地一笑,俯下身子捡了一根草秆,平平挥出,草被剑绞碎了,而他的左手也已搭上了谌忻瑞的腕脉。
“我们是一样的,忻瑞。”他淡淡道,“一直是一样的,我也可以杀你。”
而他却放开了谌忻瑞,后退几步,直到了绝路。他只是挥了挥手,“那么,后会有期。”他很倦,腕上鲜血一线而下,“若之后能活着,某定会卷土重来。”
“这里摔不死人,却足以摔得筋断骨折不成人形。”谌忻瑞若有所思地道,“夜里会有狼,若你摔晕了,连个全尸也没有。”
凌昀苦笑,“我没有路了,你并不是我的路,我也不想再战斗了。这场梦却要开始,你的也是我的。”
“烨之!”他忽听到一个声音,远远的,女子的声音——那是她。谌忻瑞的目光闪了闪,人又笑起,“看来,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