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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带灯-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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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子变了种

 樱镇人这么说着,手就时不时地在怀里挠挠,或者顺手拿了烟袋杆子从后领往下戳,或者靠住了树身、门框和墙的棱角蹭一下背,因为他们身上总是有着虱子。虱子是最古老的一种虫,樱镇人司空见惯了,他们做这些动作常不经意,做过了也不多理会,犹如正做着活计顺口咳嗽了一下。所以,他们继续排说着元天亮,后又在不知不觉中转换了话题,说到天气说到收成说到镇政府的五马子长枪。虱子依然还在咬着,已经不满足了挠呀戳呀和磨蹭,就手伸在衣服里摸起虱子。

他们摸虱子的技巧都很精到,感觉到身子的某一部位发痒,而且酥酥的似乎有什么爬过,手指头就在口里蘸一下唾沫,悄悄地进到衣服里,极快地一按,果然就按住了一个肉肉的小疙瘩,揉揉,捏出来了是虱子,放到面前的石头上。你捏一个出来放在石头上,他也捏一个出来放在石头上。石头上已经有了许多虱子了,他们突然的发现虱子竟然有着不同的颜色,黑虱子,白虱子,还有一种灰虱子。

樱镇的虱子从来都是白色,即便是头发里的虱子,交裆里的虱子,都是白色的,而从华阳坪一带飞过来的虱子又都是黑颜色,见多了白虱子和黑虱子,怎么就又有了灰虱子?想想,他们就肯定了这灰色的虱子是白虱子和黑虱子杂交了出现的新的虱种!于是,他们觉得奇怪却并不害怕,还笑了说:马和驴交配了生下的是骡子,这灰色的虱子还算是虱子吗?!开杂货店的曹老八说:当然是虱子!大家也就觉得灰虱子蛮漂亮的。

带灯来到樱镇

 有了灰色虱子的这个初夏,天热得特别快,池塘里青蛙刚刚开始产卵,屋后的檐水沟里早已聚蚊成雷。又过了十天,樱镇就下了一场冰雹。

镇街周围的冰雹有算盘珠大,咕哩咕咚地下了一小时,冷冰疙瘩在地上堆了一拃厚。街上的屋瓦差不多都烂了,树断了枝,地里的苞谷苗子原本两尺高的,全捣碎在泥里。人们立在地头上哭,后来听说南北二山的冰雹比鸡蛋还大,葛条寨被砸死了三头猪和一头牛,碾子沟村还死了一个老太太,他们才不哭了,回家去睡,要把自己睡去像死去一样。待到太阳出来,冰雹消化,地里一片狼藉,肮脏不堪,苞谷苗子一棵也没了,到处是枯枝败叶,还有着尸体不全的蚂蚱、蛤蟆、野兔、老鼠和蛇,又很快腐烂,镇街上的空气都是恶臭。

秋后要收获苞谷是没了指望,那就重新打算吧,人们把猪圈里牛棚里的粪挑出来,再一次撒在地里,套牛耕犁,种白菜,栽烟苗,播下各类豆子籽。其实土地是最能藏污纳垢的了,一经耕犁,就又显得那么平整和干净清新。

带灯就是那时来的樱镇。

带灯来了,耕犁过后的土地,表皮上却结了一层薄薄的壳,又长出了庄稼苗和各种野草野菜。带灯看到了猪耳朵草的叶子上绒毛发白,苦苣菜开了黄花,仁汉草通身深红,苜蓿碧绿而苞出的一串串花絮却蓝得晶亮,就不禁发了感慨:黑乎乎的土地里似乎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以花草的形式表现出来了么。



 带灯的原名叫萤。分配到樱镇政府,接待她的是办公室主任白仁宝。白仁宝一听说她的名字叫萤,就笑了:哦,萤火虫?!笑后又觉得不妥了,严肃起来,说:你怎么就要来镇政府?她说:不应该来吗?白仁宝说:当然应该。她说:我丈夫是樱镇人,他也在镇小学工作,市农校一毕业我就要求分配到这儿的,镇政府工资高,又有权势……白仁宝说:有权势?你觉得你能进步?!她说:我进步呀,在学校二年级入了党。白仁宝又在笑了,但这一次没有笑出声。他说:瞧你不懂,进步就是在仕途上当官。她说:我没想过当官。白仁宝说:你也当不了官。她说:为啥?白仁宝说:你太漂亮。太漂亮了谁敢提拔你,别人会说你是靠色,也会说提拔你的人好色。你看哪个女领导不是男人婆?她不爱听白仁宝说话,也就从那一天起发誓不做男人婆。在镇政府大院安顿住下后,偏收拾打扮了一番,还穿上高跟鞋,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噔噔噔地走。

从此,每个清晨高跟鞋的噔噔声一响,大院所有房间的窗帘就拉开一个角,有眼睛往院子里看。看到那两棵杨树上拉了一道铁丝,晾着鲜艳的上衣或裤子,看到萤端了脸盆在水管前接水,水龙头拧得太大了,水突然在盆子里开花,开了个大白牡丹花。以前大家刷牙都在房间里,现在却站在门口台阶上刷,但她端着接满水的盆子走了,脚底下像安了弹簧。他们就感慨:看来,许多传说都是真的!

萤的房间先安排在东排平房的南头第三个,大院的厕所又在东南墙角,所有的男职工去厕所经过她门口了就扭头往里看一眼,从厕所出来又经过她门口了就又扭头往里看一眼。会计刘秀珍就作践这些人:一上午成四次去厕所,是尿泡系子断了吗?!

一到傍晚,西排平房里老有酒场子,他们喝酒不用菜,吼着声划拳,有人就醉了,硬说他没醉,从院子里能看到窗口里马副镇长拿着酒瓶子倒酒倒不出来,拍了瓶子底嚷:这就是让人喝酒哩?这就是让人喝酒哩?!南排的平房里也响起了洗牌声,哐啷啷,哐啷啷,竟然也吵开了,门里扔出了什么东西。一只狗就卧在台阶下,立即跃身接了,但不是骨头,是一块牌。

萤已经和这条杂毛狗熟了,她一招手狗就过来,她要给狗洗澡。给狗洗澡的时候,许多人在看着,问:萤,你干啥哩?说:洗毛呀。问:杂毛能洗白吗?她就不回答了,把狗带到房间去洗。办公室的吴干事说:美人是不是都姓冷?农林办的翟干事就打赌:你请我吃一顿牛肉烩饼了,我可以让她笑。他就走去立在她的门口,狗却汪汪着不让进,翟干事说:你这狗,我都把你妈叫啥哩你还咬?萤靠在门上说:你把它妈叫啥哩?翟干事说:叫母狗么。萤果然就笑了。

这条狗的杂毛竟然一天天白起来,后来完全是白毛狗。大家都喜欢了白毛狗。

镇政府有集体伙房,萤吃了三天顿顿都是苞谷糁糊汤里煮土豆。做饭的刘婶照顾着新来的同志,给书记镇长递筷子时,筷子在胳肘窝夹着擦了几下,也给萤擦了几下。糊汤里的土豆没有切,全囫囵着,人人吃的时候眼睛都睁得很大。萤不会蹴在台阶沿儿上吃,她立着,翟干事也过来立着。会计刘秀珍和计生办的邢兰兰端了碗迎面走,邢兰兰在地上呸一口,刘秀珍也朝地上呸了一口。翟干事低声说: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萤听不懂。翟干事又说:你来了,她们还有啥争的!萤不愿听是非,就岔了话:咱长年吃土豆吗?翟干事说:起码每天吃一顿吧。萤说:把大家都吃成大眼睛,你眼睛咋这么小?书记和镇长在院子里放了一张小桌子吃饭,他们和大家吃一样的饭,特殊的只是要坐小桌子,小桌上摆一碟葱,一碟辣面,一碟碱韭花和一碟蒜瓣,书记爱喝几口,还有一壶酒,但他从来不让人。书记当下说:有了萤干事,翟干事眼睛会大的。翟干事说:或许会更小,人家太光彩不敢看么!正说笑着,伙房里起了骂声,是白仁宝和刘秀珍争执着什么,争执得红了脸就骂,气得刘秀珍把一碗饭摔出来。书记就火了,大声训斥,说:吃饭还占不住嘴吗?!把碗片子给我拾起来,拾起来!刘秀珍把碗片子拾了,大院里才安静下来。

萤在一个月里并没有被安排具体工作,书记说你再熟悉熟悉环境了,我带你下乡去。可萤还没有下乡,马副镇长就自杀,自杀又未遂,萤陪马副镇长在卫生院待了七天。

跟着马副镇长

 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镇政府大院里没有人,萤在铝盆里搓衣服,先是听到杨树叶子在风里响,啪啦啪啦,像是鬼拍手,后来又听到呻吟声,心里就觉得发潮。呻吟声似乎越来越大,是从马副镇长的房间里发出来的,走近去隔了窗缝往里一看,马副镇长是从床上跌到了地上,痛苦地在那里翻滚。萤赶紧叫人,只有门房的许老汉和伙房的刘婶,三人抬开门进去,桌子上有安眠片空瓶子,才知道马副镇长这是在自杀哩,立即就往镇卫生院背。

马副镇长是救活了,却被诊断患了抑郁症,终日要吃一大把药。待病慢慢好起来,马副镇长才开始给人讲他当时怎样的痛苦,觉得死才是解脱,所以就详细谋划着一套又一套死的方案:一定死在生日过后,这样阳寿是完整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也可以是最后一次看看亲戚朋友,也好让亲戚朋友最后集中看自己一面。上吊吧,不能用草绳,必须是布带子,布带子绵软,也只能在房间里不能在野外的树上,在野外鸟儿会啄吃眼睛的。但上吊舌头要吐出来,死相是十分难看,听说绳子挂得方位正确了舌头就不出来,而自己又哪里知道什么方位是正确的呢?这事无法请教。爬到房顶上往下跳?镇政府最高的房子只有两层,跳下去能不能死呢?如果不死,只是瘫着,那太丢人,而且想再死就无能为力了。从镇西街村的石桥往下跳,死是肯定能死的,可桥下满是石头,头先落地,脑浆或许四溅,或许脑袋壅进腔子,成殓时做个木头吗?棉花头吗?将给亲戚朋友留下多么不好的印象。那就吃安眠药,糊糊涂涂睡一觉,睡觉中就死了。于是他决定吃安眠药,吃了半瓶安眠药,穿了新袜子新裤子还有一双新鞋,上床蒙了被子就睡下了。他先还睡着在想谁谁欠了他二百元钱,他还借了谁的铜火盆没有还,他藏在家里北墙窑窝里的五百元钱还没给老婆交代,还得让老婆千万要纳详,和儿媳搞好关系。他这么想着,要爬起来写遗书,但还没有爬起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醒来,他以为已经死了,还在说:咋不见郭有才和李北建呢,狗日的也不来迎接?!这时候就肚子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想喝水,又没力气,从床上翻腾着跌下来。

萤问门房许老汉:郭有才是谁,李北建又是谁?许老汉说:郭有才是原办公室主任,因经济问题被审查的第三天半夜,在院子的银杏树上吊死的,他死后银杏树就伐了,卖给他家,他家给他做了棺材。李北建是以前的一个副镇长,元老海领人阻止隧道开凿后,书记镇长双双调离,他当上了镇长,可刚上任三个月就得肝癌死了。人都说李北建命薄,只能是副科级,给他个正科级他就托不起了。

萤从那以后,没事就在她的房间里读书。别人让她喝酒她不去;别人打牌的时候喊她去支个腿儿,她也不去。大家就说她还没脱学生皮,后来又议论她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不该来镇政府工作。或许她来镇政府工作是临时的,过渡的,踏过跳板就要调到县城去了。可她竟然没有调走,还一直待在镇政府。待在镇政府里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萤读了好多的书。读到一本古典诗词,诗词里有了描写萤火虫的话:萤虫生腐草。心里就不舒服,另一本书上说人的名字是重要的,别人叫你的名字那是如在念咒,自己写自己名字那是如在画符,怎么就叫个萤,是个虫子,还生于腐草?她便产生了改名的想法。但改个什么名为好,又一时想不出来。

马副镇长病好后,让萤到他主管的计生办里当干事。红堡子村有个妇女,已经生过两个女孩了还不结扎,一直潜逃在外。一天上午村长报来消息那妇女又回村了,马副镇长就带了她和另外三个人,还有卫生院的一个医生,赶去抓人。到了红堡子村天已黄昏,那户人家的门却锁着,再敲也没动静。村长说:难道全家又都跑了?马副镇长有经验,看见屋旁的地里还放着一把锄,门前的篱笆上夹着一撮葱,就大声说:人不在呀?人不在了把猪拉走!提了棍打得猪在圈里吱哇,果然窗子开了,扑出来了那家老汉。马副镇长说:你还给我耍花花招呀?!让人就从窗子进去。屋里那妇女的丈夫不在,只有她和婆婆。婆婆就磕头,头磕得咚咚响。进去的人不理会这些,将那妇女压倒在炕上就做手术。媳妇在屋子里杀猪一样地喊,公公就在猪圈里打猪,嫌猪叫唤了他才出来的。他又抽自己脸,说自己不应该出来管猪,拉猪就拉猪吧,一头猪能抵住孙子吗?媳妇还在屋叫,这公公就疯了,拿头来撞马副镇长,马副镇长一闪身,他头撞在墙上,额颅往下流血,喊:我有两个孙女我没有孙子啊,你们让我将来成绝死鬼呀?!就晕了过去。萤赶紧说:马镇长,他人死啦!马副镇长也慌了,说:你试试他鼻孔。萤试了鼻孔,鼻孔里还出气。马副镇长就说:人就恁容易死?!又朝屋里喊:完了没?屋里人说:完了!屋里人出来,医生抓把苞谷叶擦手上的血,马副镇长说:烧些棉花套子,给他头上的窟窿敷上,甭让流血。萤在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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