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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尘埃落定-第40章

小说: 尘埃落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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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先取你的舌头,我一当上土司,立即就杀掉你。”

  “到时候,你要杀的可不止我一个吧?”

  “是的。”

  “告诉我你想杀掉谁?我是你的书记官,老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的弟弟?”

  “他是个不甘心做傻子的家伙。”

  “土司太太?”

  “那时候她会知道谁更聪明。”

  “你弟弟的妻子呢?”

  哥哥笑了,说:“妈的,真是个漂亮女人,比妖精还漂亮。昨晚我都梦见她了。”

  书记官笑了,说:“你这个聪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没有一件能出人意料。”

  “你说吧,要是说话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点。”

  温文尔雅的书记官第一次说了粗话:“妈的,我是有些害怕。”

  这也是我们听到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塔娜没有见过专门的行刑人行刑,也没有见过割人舌头,起身下楼去了。土司太太开口了,她对土司说:“你还没有见过另一个土司对人用刑,不去看看吗?”

  土司摇摇头,一脸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逊位决定的人忍受着多么伟大的痛苦。

  土司太太并不理会这些,说:“你不去,我去,我还没见过没有正式当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职权。”说完,就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整座楼房就空空荡荡了。

  土司面对着傻瓜儿子,脸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里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但我木然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又仰起脸来看天。天上有风,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很快就从窗框里的一方蔚蓝里滑过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台的土司呆在一起,便转身出门。我都把一只脚迈出去了,父亲突然在我身后说:“儿子啊,你不想和父亲在一起呆一会儿吗?”

  我说:“我看不到天上的云。”

  “回来,坐在我跟前。”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云,我要看见它们。”

  土司只好从屋里跟出来,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层回廊中的一层,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流云。外面广场上,不像平时有人受刑时那样人声噪杂。强烈的阳光落在人群上,像是罩上了一只光闪闪的金属盖子。盖子下面的人群沉默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真静啊。”土司说。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个麦其家一样。”

  “你恨我?”

  “我恨你。”

  “你恨自己是个傻子吧?”

  “我不傻!”

  “但你看起来傻!”

  “你比我傻,他比你还傻!”

  父亲的身子开始摇晃,他说:“我头晕,我要站不住了。”

  我说:“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没有用处了。”

  “天哪,你这个没心肝的家伙,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他自己站稳了,叹息一声,说:“我本不想这样做,要是我传位给你,你哥哥肯定会发动战争。你做了比他聪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远聪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

  他的语调里有很能打动人的东西,我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又想不起来该怎么说。

  天上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片乌云把太阳遮住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广场上的人群他们齐齐地叹息了一声:“呵……!”叫人觉得整个官寨都在这声音里摇晃了。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时大声叹息。我想,就是土司也没有听到过,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变主意了。我往楼下走,他跟在我的身后i要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我回过身来对他笑了一下。我很高兴自己能回身对他笑上这么一下。他应该非常珍视我给他的这个笑容。他又开口了,站在比他傻儿子高三级楼梯的地方,动情地说:“我知道你会懂得我的心的。刚才你听见了!”

  老百姓一声叹息,好像大地都摇动了?他们疯了一样把你扛起来奔跑,踏平了麦地时,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连你母亲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决定活着的时候把位子传给你哥哥。

  看着他坐稳,也看着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个想法,舌头也像有针刺一样痛了起来。我知道书记官已经再次失去舌头了,这种痛楚是从他那里传来的。于是,我说:“我也不想说话了。”

  这话一出口,舌头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
36.我不说话


  我突然决定不再开口说话了。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远失去了舌头。他是因为我而失去了舌头的。纵使这天空下再发生什么样的奇迹,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开口说话。这一次;行刑人把他的舌头连根拔去了。我走上广场时,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开了,阳光重新照亮了大地。书记官口里含着尔依家的独门止血药躺在核桃树下,一动不动地眼望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发现他在流汗,便把他往树荫深处移动了一下。我对他说:“不说话好,我也不想说话了。”

  他看着我,眼角流出了两大滴泪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尝到了里面的盐。

  两个尔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广场另一边,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墙投下的巨大的阴影里交谈。大少爷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墙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有点不安,不断用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他们是在交换看一个人失去舌头的心得吗?我已经不想说话了,所以,不会加入他们的谈话。土司太太可能对他们的话题感兴趣,向他们走过去了。但这两个人不等她走到跟前,便各自走开,上楼去了。上楼之前,我的妻子也没往我这边望上一眼。望了我一眼的是母亲。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此时我看着翁波意西的眼神一样。

  这时,我看到官寨厚重的石墙拐角上,探出了一张鬼祟的脸。我觉得自己从这脸上看出了什么。是的,一看这张脸,就知道他很久没有跟人交谈过了,他甚至不在心里跟自己交谈。这张比月亮还要孤独的脸又一次从墙角探出来,这次,我看到了孤独下面的仇恨。立即,我就想起他是谁了。他就是麦其家的世仇,替死去的父亲报仇来了。我还在边界上时,这个人就已经上路了,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在这里出现。母亲就要走进大门了,她又回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既然决定不说话了,就不必把杀手到来的消息告诉她,反正,杀手也不会给女人造成什么危险。

  我坐在核桃树下,望着官寨在下午时分投下越来越深的影子,望着明亮的秋天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边,后来,两个行刑人把他弄走了。最后,太阳下山了,风吹在山野里瞎喂作响,好多归鸟在风中飞舞像是片片破布。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径直往餐室走去。

  一家人都在餐室里,大家都对我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想,那是因为我重新成为于人无害的傻子的缘故吧。大家争着跟我说话,但我已做出了决定,要一言不发。哥哥嘴里对我说话,脸却对着坐在我侧边的塔娜:“弟弟再不开口,连塔娜也真要认为你是傻子了。”他对美丽无比的弟媳说,“傻子们讴气都是在心里抠,不会像我们一样说出来。”

  塔娜的眼睛里冒起了绿火,我以为那是针对得意忘形的兄长,不想,那双眼睛却转向了我:“现在,你再不能说自己不是傻子了吧?”

  我把过去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想不起什么时候对她说过我不是傻子。但我已经决定不说话了。

  父亲说话了:“他不想说话,你们不要逼他,他也是麦其家一个男人,他为麦其家做下了我们谁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这样子,我心里十分难过。“后来,大家都起身离开了,但我坐着没动。

  父亲也没动,他说:“我妻子走时没有叫我。你妻子定时也没有叫你。”

  我一言不发。

  父亲说:“我知道你想回到边界上去,但我不能叫你回去。要是你真傻,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处,要是你不是傻子,那就不好了,说不定麦其家两兄弟要用最好的武器大干一场。”

  我不说话。

  他告诉我:“跛子管家派人来接你回去,我把他们打发回去了。”他说,“我不敢把所有的一切托付给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聪明人。我宁肯相信那是奇迹,有神在帮助你,但我不会靠奇迹来做决定。“我起身离开了,把他一个人丢在餐室里,土司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了。房间里,我漂亮的妻子正对着镜子梳头,长长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我尽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她美艳的脸旁。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笑,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叹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后来,她说话了,她说:“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边。”

  风在厚厚的石墙外面吹着,风里翻飞着落叶与枯草。

  她说:“这世界上没有人相信像我这么漂亮的女人,男人却一天都不在身边。”

  风吹在河上,河是温暖的。风把水花从温暖的母体里刮起来,水花立即就变得冰凉了。水就是这样一天天变凉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们飞起来时还是一滴水,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来到了。  “你哥哥跟我说了一会儿话,他还算是个有意思的男人,虽然他打过败仗。”

  塔娜还在对镜子里的自己左顾有盼。我躺在床上,眼前出现了冬天到来时的景象。田野都收拾干净了。黑色的红嘴鸦白色的鸽子成群结队,漫天飞舞,在天空中盘旋呜叫。就是这样,冬天还是显不出热闹。因为河,因为它的奔流才使一切显得生机勃勃的河封冻了,躺在冰层下面了。

  塔娜一笑,说:“没想到你还真不说话了。”

  她终于离开镜子,坐到了床边,又说:“天哪,世界上有一个傻子不说话了,怎么得了呀!”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塔娜掩掩衣襟,又坐回镜子前面。

  哥哥推门进来,坐在我床边。他背对我坐在床边,塔娜背对着我们两兄弟坐在镜子跟前,哥哥在镜子里看着女人说:“我来看看弟弟。”

  于是,他们两个就在镜子里说上话了。

  塔娜说:“来也没有用处,他再也不说话了。”

  “是你不要他说,还是他自己不说了?”

  “麦其家的男人脑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  “我跟他不一样。”

  他们两个一定还说了好多话,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们正在告别。塔娜还是面对镜子,背对着大少爷。大少爷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说:“我会常来看看弟弟的。小时候,我就很爱他。后来,因为想当土司,他开始恨我了。但我还是要来看他的。”

  塔娜把纷披的头发编成了辫子,现在,她又对着镜子把辫子一缕缕解开。

  大少爷在窗子外面说:“你睡吧,这么大一个官寨,你那么漂亮,不要担心没有人说话。”

  塔娜笑了。

  哥哥在窗外也笑了,说:“弟弟真是个傻子,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你更美的姑娘,但他却不跟你说话。”在他离开时缓慢的脚步声里,塔娜吹熄了灯,月光一下泄进屋子里来了。深秋的夜里,已经很有些凉意了,但塔娜不怕,她站在床前,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又站了一阵,直到窗外的脚步声消失,才上床躺下。她说:“傻子,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不要装睡着了。”

  我躺着不动。

  她笑了:“等明天早上也不说话,你才算真正不说话呢。”

  早上,我醒得比往常晚,睁开眼睛时,塔娜早已收拾打扮了,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坐在从门口射进的=团明亮阳光里。天哪,她是那么美,坐在那里,就像在梦里才开放的鲜花。她见我醒过来,便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说;“我一直在等你醒来。他们说妻子就该等着男人醒来。再说,你还有老问题要问,不是吗?不然,你就更要显傻了。”

  这个美丽的女人向着我俯下身子,但我还是把嘴巴紧紧闭着。

  她说:“你要再不说话,真要成为一个十足的傻子,成为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傻子,你还是说话吧。”

  因为睡了一个晚上,更因为不肯讲话,我一直闭着的嘴开始发臭了。我哈出一股臭气,她就把鼻子掩起来,出门去了。我像个濒死的动物,张着嘴,大口大口哈出嘴里的臭气。直到嘴里没有臭气了,我才开始想自己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望着墙角上挂满灰尘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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