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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静静的顿河-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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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织东西哪?”他简单地问一声,便连连地朝着毛烘烘的围巾挤眼。
  “织哪,与你有什么相干!”
  “织吧,织吧,傻丫头,他不但不会感谢你,还要打你的耳光。”
  “为什么?”
  “为的叫你日子过得舒服些。我了解葛利沙,我们是好朋友。他是那样的一条凶恶的公狗——咬了你,但是并不告诉你为什么咬你。”
  “别胡说啦!你以为我不了解他哪?”
  “我可比你更了解他。我们一块儿念过书。”
  米吉卡看着自己那被叉子弄得伤痕斑斑的手巴掌,把高耸的脊背弯得很低,故意喘着粗气。
  “你嫁给他可就完啦,娜塔什卡!还是在家里当姑娘好。他有什么叫你爱的地方呀?嗯?他太野了,是匹驯不好的劣马,而且还有点儿傻里傻气……你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
  娜塔莉亚生气了,咽着眼泪,把可怜的脸伏在围巾上。
  “最糟的是他正爱着别人……”米吉卡毫不怜悯地挖苦说。“你哭什么呀?你太胡涂啦,娜塔什卡。退掉这门亲事吧!我立刻就备马,去通知他们,就说,请不必再来啦……”
  格里沙卡爷爷救了娜塔莉亚:他走进屋子,一面用疙疙瘩瘩的拐杖试探着地板的坚固程度,一面捋着像乱麻似的黄胡子;用拐杖戳着米吉卡,问道:“坏小子,你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啦.你说什么?”
  “我来看看她,爷爷,”米吉卡辩解说。
  “来看看?是吗?坏小子,我命令你从这儿滚出去。开步走!”
  爷爷挥舞着拐杖,哆哆嗦嗦地移动着两条瘦腿朝米吉卡走去。
  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六十九年。他参加过一八七七年的俄土战争,曾经给古尔科将军当过传令兵,后来因失宠,又被派回团里去。因为在普列夫那和罗希奇的两次战役中立过功,得了两枚乔治十字勋章和一个乔治奖章。他和老普罗珂菲·麦列霍夫同过事,现在儿子家颐养天年,由于他直到晚年头脑还很清楚,还由于他一贯正直不阿,并且慷慨好客,所以在村子里受到普遍的尊敬,他把自己的风烛残年都消磨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夏天,他从太阳出来,直到太阳落山,总是坐在墙根的土台上,低着头用拐杖在地卜划着,沉人形象模糊和思路断续、恍惚的回忆中,但陈年往事,早已模糊不清,黯然失色,犹如回光返照……
  褪色的、有了裂缝的哥萨克制帽的帽檐在他那紧闭着的黑眼皮上.投下一圈暗影;被阴影一遮,两颊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大白胡子透出灰色的光泽一像山沟里的黑土一样黑的血液,顺着交叉在拐杖顶上的手指头,顺着手腕,顺着凸出的青筋缓慢地流着一血在一年比一年凉。格里沙卡爷爷向娜塔莉亚——他最喜爱的孙女——诉怨说:“毛线袜子都不能使我的脚暖和啦。好孙女,你给我用钩针钧一双厚袜子吧。”
  “你怎么啦,爷爷,要知道现在是夏天呀!”娜塔莉亚瞅着坐在墙根下土台上的祖父,瞅着他那尽是皱纹的黄色大耳朵,笑着说道。
  “这有什么办法呀,我的好孙女,虽然正当盛夏,可是我的血就像地底下的土一样,冰凉冰凉的。”
  娜塔莉亚看着祖父手上网络般的青筋,想起: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人们在院子里淘水井,——她从桶里拿了一块潮湿的粘土捏大泥娃娃和犄角总爱碎折的牛玩,她立即就想起手触着那从五沙绳深的地下掘出来的、冰凉的陈泥的滋味。再看祖父那棕色的、长满粘土色老斑的手时,就有点儿害怕了。
  她觉得祖父的手上流的不是红艳艳、活生生的鲜血,而是青紫色的泥浆。
  “你怕死吗,爷爷?”她问道。
  格里沙卡爷爷扭了扭布满皱纹、青筋嶙嶙的细脖颈,好像是要把脖子从旧制服的硬领子里挣出来似的,白中透绿的胡子颤动着,说道:“我正在盼着死神的来临,就像盼望贵客一样、到了该死的时候啦……已经活了一辈子,给几代沙皇当过差,我这一辈子也喝了不少伏特加啦。”他张着满口白牙的嘴微笑着说,眼上的皱纹在不停地哆。
  娜塔莉亚摸了摸祖父的手,走开去了;他仍旧是弯着腰,坐在墙根下的土台上。用把手已经磨得光光的拐杖在土地上划着;身上穿的是一件打满补钉的灰制服,紧箍着脖颈的硬领上鲜红的领章却依然在快活地生气勃勃、神气活现地笑着。
  他听到给娜塔莉亚说媒的消息,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心里却既难过,又怨恨:因为总是娜塔莉亚在吃饭的时候把最好的菜肴分给他,娜塔莉亚为他洗衬衣,做针线活儿,织袜子.补裤子和上衣.——所以,格里沙卡爷爷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有两天总是用冷冰冰的、严厉的目光看她_“麦列霍夫家是很有名气的哥萨克。已故的普罗珂菲是个英勇的哥萨克。可是他的孙子们怎样呢?啊?”
  “孙子也不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支吾其辞地回答说。
  “葛利什卡是个不懂礼貌的坏小子。前天我从教堂出来,他碰见了我,连好都不问。如今对老人可大不恭敬啦……”
  “他是一个温柔的小伙于,”卢吉妮奇娜替未来的女婿辩护道。
  “是吗?你说是个温柔的小伙子吗?那好吧,但愿如此。只要娜塔莉亚称心就行啦……”
  格里沙卡爷爷几乎没有参与说亲的事,只是偶尔从内室里走出来,在桌边小坐,艰难地把一杯伏特加喝进细嗓子眼去,觉得身上暖和一点儿,有些醉意之后,便走开了。
  起初的两天,他一声不响地盯着幸福而又不安的娜塔莉亚,咂着嘴,抖动着白中透绿的胡子;后来,他的态度显然软化了。
  “娜塔什卡!”有一次他这样喊道。
  娜塔莉亚走了过来。
  “你怎么的,好孙女,不用问.很高兴,是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爷爷,”娜塔莉亚坦白地说。
  “哼哼……哼哼……你瞧……哼.基督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他惋惜。伤心地责备说:“你等不得啦,坏丫头,应该等我死了再出嫁……没有你,我的日子将是很难熬的。”
  在厨房里偷听他们谈话的米吉卡说道:“爷爷,你也许还能活一百岁呢,那她也要这样等着?你的把戏玩的可太妙啦。”
  格里沙卡爷爷脸涨得由红变青,气得说不出话来,用拐杖戳着地,跺着脚,骂道:“‘住嘴,坏小子,狗崽子!滚!……滚!……唉、你这个恶鬼!……偷听别人的话,魔鬼!
  米吉卡笑着溜到院子里去了,可是格里沙卡爷爷却生了半天气,他咒骂着米吉卡,脚上穿着短筒毛袜子的腿直哆嗦。
  娜塔莉亚的两个小妹妹.玛丽什卡——十二岁的小姑娘和格丽普卡——被宠爱的、八岁的淘气鬼,在焦急地盼着举行婚礼的日子。
  常住在科尔舒诺夫家的长工也流露出有分寸的欢欣。他们盼望着东家请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喜酒,并目.希望在举行婚礼的日子能歇两天工。其中的一个是大高个——足有井台上的井架那么高,——是一个博古恰尔地方的乌克兰人,他的姓十分奇怪,姓格季一巴巴。他每半年就要大喝一场,每次总要把他的全部家当和工钱都喝光。渴望大喝一场的熟悉的冲动早已按捺不住,但是地抑制着,要等到举行婚礼的时候才开始。
  另一个是个身体瘦弱、肤色黝黑的米吉林斯克镇的哥萨克,名叫米海,到科尔舒诺夫家来还不久;他家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就到这儿来当长工,自从跟格季科(大家都把格季—巴巴简称作“”格季科‘“)交了朋友以后,也逐渐喝起酒来,此人非常爱马,喝点酒以后就号陶大哭.抹着没有眉毛的小尖脸上的眼泪.缠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说道:”东家!我的亲人!等你嫁女儿的时候——叫我米海伊卡工赶车吧。你看我赶得怎样吧!我能赶着马跳过火焰,一根毛也烧不掉。我自己也曾有过几匹马……唉!
  一向忧郁,而且不爱答理人的格季科,不知道为什么却跟米海成了好朋友,他总是用一个从不换样的玩笑逗他:“米海,你听见吗?你是啥地方人?”他一面问,一面擦着两只长得可以够着膝盖的手,接着自己又变换着声调回答:“‘我是米古列夫斯克人。”——’可是你怎么长成这个德行?‘——’俺们那儿的人统统是这个德行。‘“
  他总是被自己巨复说的这个笑话逗得哑着嗓子哈哈大笑不止,还用手巴掌响亮地拍着自己的于瘦得咚咚响的小腿骨,而米海却厌恶地瞅着格季科刮得光光的脸和脖颈上颤动的喉核,骂他是“夜猫子‘”和“疮狲_规定在第一个救主节举行婚礼。现在只剩下三个星期了圣母升无节那天.葛利高里来看望未婚妻。他坐在娜塔莉亚闺房里的圆桌边,跟姑娘们——未婚妻的女友们——嗑了一会儿葵花子和榛子,就起身回家。娜塔莉亚出来送他。在板棚檐下,在葛利什卡那匹备着漂亮的新鞍子的马吃草的槽边,她把手伸进怀里,然后红着脸,用爱恋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把一个柔软的,还带着她处女胸脯热气的小包塞到他手里。葛利高里接过礼物的时候,朝她呲了呲像狼一样的、尖利的白牙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家就知道啦……给你绣了个烟荷包”
  葛利高里犹疑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想亲她一下.但是她拼命用两手撑住他的胸膛,灵快地向后一仰头,害怕地朝窗户扫了一眼。
  “人家会看见的!”
  “叫他们看见好啦!”
  “怪不好意思……”
  “这是头一回,”葛利高里解释道。
  她拉着缰绳,葛利高里皱起眉头,脚踏上锯齿形的马镫。他在鞍子上坐好,便策马走出院子。娜塔莉亚开开大门,用手掌搭在眼上,看着他的后影:葛利高里像加尔梅克人一样骑在马上,略微向左边歪着身子,剽悍地挥动着鞭子。
  “只剩下十一天啦,”娜塔莉亚心里计算着,叹了口气,笑了。 
第 二 十 章  

  小麦长出了尖尖的绿芽儿,天天见长;一个半月以后,连乌鸦的脑袋都能藏进去了,麦子吮吸着土壤里的养料,抽了穗;然后开花,麦穗罩上了一层金黄的花粉;麦粒灌满了香喷喷、甜丝丝的乳浆。当家人来到麦地里一看,真是心花怒放,可是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间来一群牲口,在麦地里乱踩一阵:可怜那沉甸甸的麦穗全被踩烂在田垅上。凡是牲口践踏过的地方,到处是一片片踩坏了的麦子……真是惨不忍睹,伤透了心。
  而阿克西妮亚的心情正是这样的:葛利什卡用笨重的生皮靴子踩在她那开着金黄色花的、成熟了的爱情上;把它烧成了灰烬,糟踏够了——扬长而去。
  阿克西妮亚从麦列霍夫家的向日葵园里回来以后,她的心就像被人遗忘了的、长满了胭脂菜和艾蒿的场院一样,变得空虚而又荒凉。
  她走着,嘴里嚼着头巾的尖角,哭叫声在喉咙里直往上冲。一进门,就倒在地板上,眼泪、痛苦涌进头脑里的一片黑洞洞的空虚,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后来这些都过去了;只有心灵深处好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在隐隐地刺她,折磨着她。
  被牲口踩倒的麦子又立起来了。雨露阳光,使踩倒在地上的麦茎又挺立起来;起初,就像一个被不能胜任的重负压得弯着身子的人一样,后来就挺直身于,抬起头来,白昼又照样照耀着它,风又照样吹得它摇曳多姿了……
  夜里,阿克西妮亚一面狂热地抚爱着丈夫,一面却在思念着另一个人,憎恨和热爱交织在心头。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又产生了重操旧业、进行新的犯罪的念头:她决心把葛利什卡从幸福的、既未受过苦、又未尝过爱情欢乐的娜塔莉亚·科尔舒诺娃手里夺回来。每天夜里她想出一大堆主意,在黑暗中眨着干枯的眼睛。司捷潘睡熟了,他那好看的脑袋沉重地压在她的右臂卜,卷曲的长额发歪到了一边。他半张着嘴呼吸,一只黑手放在妻子的胸膛上,于活磨得粗糙的铁一样硬的手指头在抖动。阿克西妮亚想着,盘算着,不断地改变着主意。只有一点是毫不动摇地决定了的,那就是要把葛利什卡从一切人的手里夺回来,像从前一样,用爱情把他浸起来,占有他。
  在心灵深处,仿佛有什么尖利的、像没有拔出来的黄蜂刺,扎得她像挑脓一样疼痛难忍。
  这是夜里,可是白天,阿克西妮亚却把全部思绪沉没到照料家业和忙乱中去了。有时,在什么地方碰上葛利什卡,她总是脸色苍白,扭着那夜夜思念他的、丰美的身段走过去,诱惑、卖弄地直盯着他那野气十足的黑眼睛。
  葛利什卡每次跟她碰面以后,就会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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