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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天舞-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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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顺不敢再说了。但他预感到白帝将要去哪里——坤秀宫。白帝已经七年没有踏入坤秀宫了,本是十二宫中最考究奢华的一处,却变得冷冷清清。因仍留了几个打扫的宫人,倒还干净,但杳无人声,显得异常凄凉。

白帝站在坤秀宫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会,似乎仍在犹豫。忽然有个青衫小宫女,从前院走过,猛抬头看见白帝,瞪大了眼睛,然而竟然捂着嘴,一溜烟地跑开了。

“这是谁啊?”白帝问。

黎顺心知这是新近的宫女,大约不太来事,所以给打发到这里做个打扫下人。因此说:“等小人去查了处置就是,王爷不必跟她计较。”

白帝看他一眼:“我又没说要处置她。叫她来见我。”说罢径直往里走。

七年不至,景物还是那些景物,却觉得异样陌生。穿过前院,是一条回廊,不过数十步长,尽头又是一处小小的院子,院中有桂子几株,那是虞妃的心爱,进宫的时候特地叫人从白帝府樨香园移来的。此时秋尽,桂花早已落尽,树叶倒还碧绿,在初冬衰败的花圃中,显出几分生机。

推门进屋,脚步登时迟钝了。当窗支着一架绣绷,绷着泛黄的缎子。白帝记得,原本那是米色,虞妃说过,要绣一幅花开富贵,当时自己也不大在意,因为嫌这花样俗套,但虞妃执意要绣,爱它的吉利。此刻来看,缎上只有三两花瓣,再也想不出,绣成了会是怎样?

手指从缎子上缓缓抚过,一霎时的错觉,好像身边还坐着那个敦厚恬静的女子,忽而抬起头来,温婉一笑……

“罢了!”

白帝霍得转身,回到外间来坐。不多时,黎顺指挥着宫人端了果盘上来,最后是个宫女,端着托盘,放了盏茶。

“去吧,”黎顺叮咛,“不用怕。”

宫女低垂着头,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一路发抖,只听茶盏震得“格格”直响,到了跟前,吭哧好半天,总算憋出那句:“王爷请用茶。”

“放着吧。”

宫女似乎松了口气,手往下一落,动作太快,在桌上颠了一下,饶是盖着碗盖,依旧溅了小半碗出来。黎顺在旁边看着,急得闭眼。

白帝很不痛快。刚要呵斥,见那宫女哆哆嗦嗦,紧咬嘴唇,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忽然心中一软。再想一想,这么笨手笨脚的宫女不会安排到御前,黎顺何以特意要她送茶?仔细看一眼,才省起原来她就是方才见了他就跑的那个。

“刚才你跑什么?”白帝问。

“我也不知道……不是,奴婢也不知道。这里挺少有人来的,所以奴婢心里一慌,就跑了。”

“你多大年纪?”

“十六。”

“十六……”白帝沉吟着,“那还小得很。这里算不上好差使,都是些老宫人,你怎么会给安排到这里来了?”

“奴婢嘴也笨,手脚也笨,就是有些力气。别的宫中也不要奴婢,只有这里的活还做得来。”

白帝大笑:“是不聪明。”

宫女不明白他到底是褒是损,从眼底极快地瞟了一眼。就这一眼,白帝陡地心里一揪:“你抬起头来!”

在白帝面前抬头是失仪,便是白帝这么说了,也该先逊谢,但小宫女不懂,叫抬头就抬头,而且正正地迎上了白帝的目光。

等看清楚那张脸,白帝才算明白为什么叫她端茶来。

“黎顺。”白帝吩咐:“你办你的事去吧。”

“是。”

“等等!”

黎顺停下来等了一会,白帝却又不说了:“算了,你去吧。”

等他走了,白帝接着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红桃。”

“红桃?”白帝皱眉,“原本就叫这个名字,还是进宫来改的?”

“进宫改的。宫中管事的说,奴婢原来的名字犯了先头虞妃娘娘的忌。”

“噢!”白帝又问:“那原来在家叫什么?”

“奴婢姓顾,小名叫青衣。”

“顾青衣。”白帝轻轻念了一遍,颔首道:“还是这个名字好听些,你就还叫青衣吧。”

青衣眨眨眼睛:“可是,宫中管事的说……”

“嗐!”白帝笑着呵斥:“难怪人家都不要你,连个高下都不会分。我问你,是宫中管事的大,还是我大?”

青衣挺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有点饿了。”白帝吩咐她:“你去传膳吧。”

“是……”青衣答应了一声,却迟疑着没有动。

白帝想想,笑了:“你到门外看看,跟我来的人随便哪一个,吩咐给他就是了。”

“是。”青衣去了。不多时晚膳传到,黎顺也回来了,却不说话,悄悄地在一旁伺候。白帝看他一眼,也不说话。用过晚膳,白帝吩咐:“都下去吧。待会送一壶酒来。”

青衣懵懵懂懂地也随众人出去了。黎顺回头看一看白帝,见他微微点头,便赶上几步,拦住青衣,将她拉到一边,细细交代了一番。

叮嘱完,青衣红着脸又进来了,这回手上端的是酒。放下满满斟了一杯,自己退到一边,神情窘迫,浑身都不太得劲似的。

白帝见得多了,也不理会,把盏自饮。一杯下肚,伸手去拿酒壶,青衣连忙抢上前,同时端那酒壶。两人手一碰,被白帝顺手握住。

“黎顺跟你说过了吧?”

“是。”青衣头垂得快要碰到胸口,声音几不可闻。

“嗯。”白帝点点头,把话转开了:“会喝酒不会?”

“不会。”

“那就坐着陪我说话吧。”

“是。”青衣顺从地坐下了。然而才挨到凳子,又像被烫着似的蹦了起来。“不不,”她摇着双手,“奴婢不敢。”

知道她是坐下了才想起宫中的规矩,那副憨窘的模样,逗得白帝哈哈大笑。

青衣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为了掩饰窘态,她讪讪地说:“王爷今天不高兴,能逗王爷笑一笑,奴婢心里也就高兴了。”

这话却又说得聪明。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你能看出我今天不高兴?”

看见白帝笑容渐敛,青衣又慌了,支吾了一会,怯怯地说:“奴婢看王爷酒喝得很快,奴婢在家看人喝闷酒都是这样的。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帝叹了一声,摇摇头:“你没说错。我这辈子,最伤心的时候,今天能算是一回了。”

“为什么呢?谁还能让王爷伤心?”

白帝苦笑了一下,指指身边的座位:“来,你坐这里。坐好了,不会有人怪罪你。”

青衣方扭扭捏捏地坐下,便有人敲门,青衣趁势起身去开门。

传报的内侍站在门口说:“大公主在外面跪候,请王爷示下。”

白帝硬起心肠,冷冷地说:“不见。”

“是。”内侍答应一声走了。青衣关了门回过身,就见白帝自斟自饮,转瞬间已经喝了三四杯。

“王爷!”青衣惊吓间把顾忌全忘了,过来夺酒壶:“喝这么快伤身的!”

白帝已经有酒意了,把着酒壶不肯放,索性对着嘴往下灌,青衣原本就不机灵,这时更是手足无措。好在猛喝了几口,白帝自己把酒壶丢开了,却又伸手来拉青衣,口中含混地说着:“别怕,别怕……”

怎会不怕?好容易把这回事应付过去,青衣倒还记着黎顺教给的伺候起居的事情,拖着又酸又疼的身子,想要下地,却被白帝拉住了。

“算了吧。”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显得很虚,似乎透着些许茫然。

“可是黎总管交代过……”

“你又来了。该听我的,还是该听黎顺的,你不知道么?”

这回青衣倒很明白:“明天王爷就走了……”

白帝嗤地一笑:“你要是担心这个,明天我就封你做娘娘。”

“奴婢不想。”

“为什么?”白帝也不吃惊,只是淡淡地问:“做了娘娘你就不用在这里做打扫,有人伺候你,不好么?”

青衣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奴婢笨,学不会做娘娘的。”

白帝笑了几声,忽然又没声音了。青衣有点担心:“王爷生我的气了?”

“却又来!好端端地,我生你气作甚么?”

青衣不作声了,过一会,轻轻地问:“那,王爷在想什么?”

“我在想——”白帝突然顿住,拍拍她的手说:“你别问。我告诉了你,你也不懂,而且也没好处。明天我会交代黎顺给你个好安置,不让你没下场就是。”

青衣满腹的心事,却又不知从何提起?想了好半天,又叫一声:“王爷……”

白帝疲倦地答道:“有事明天再说,睡吧,青梅。”

便再无声息了。青衣在心里细辩那最后一个名字。青梅,不错,他叫的是青梅,是叫错了,还是另一个女子?

悬着一颗没着落的心,凌凌乱乱地想着心事,一夜未眠。天将放亮的时候,听见极轻的敲门声,青衣披衣下床,蹑足来到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缝。

是个内侍,见青衣露出半张脸来,便小声说:“王爷醒了么?”

青衣回头看了看,摇头说:“还没。”

刚说完这句,就听见白帝沉声问道:“什么事?”

内侍大声回答:“大公主跪候了一夜。”

里面沉默片刻,然后喊一声:“来人。”

于是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盥洗。白帝伸开手,让内侍替他穿上袍服,眼睛却望定了黎顺:“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也敢顶着不办!”

黎顺连连磕头:“王爷明鉴,是大公主她说……”

“算了!”白帝打断他,“叫瑶英进来吧,我看看她能说什么?”

瑶英是被两个宫女搀进来的,自己几乎挪不动步子。白帝一见她那副形容憔悴的模样,先就心软了,想想女儿金尊玉贵,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这样委屈过,难为她顶了过来。此刻再想起昨天让他那样愤怒、伤心的举动,似乎也稍稍让位于怜惜了。

“父王……”瑶英声气极弱,“你饶了……饶了……”

然而终究没有说完,突然天旋地转,一跤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因为有黎顺的关照,邯翊虽在囚禁中,倒是什么委屈也没有受。更加上的看守的一班内侍,由黎顺的态度中得到提示,知道平时巴结不过是锦上添花,此刻才叫雪中送炭,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赶前赶后伺候得异常殷勤。

吃穿用度,邯翊不在意,心里惦记的是容华宫的消息。看守的内侍,倒乐意替他打听,可惜几个人在宫中地位都甚低,探不出多少有用的话来,只好捏造搪塞。所以前言不搭后语,破绽百出。不过几天下来,邯翊也看清了两件事,第一是容华宫的宫人大多换过了,第二是如今容华宫的宫人们口风极紧。

看来黎顺所说不差,白帝对瑶英身边的人有了极严厉的处置。但是否他的另一句话也应验了,白帝的一腔雷霆之怒,在侍儿们身上得到了发泄,便不会再责罚瑶英?邯翊无法安心,但这话又无从细问,思前想后,只问了一件事:“大公主身边有个叫玉儿的宫女,你们听说过没有?”

玉儿是容华宫里外一把抓的人物,几个内侍自然都听说过。

再问:“她如今怎样了?”

因为大公主的地位,玉儿在宫中比等闲嫔妃还要有体面,她会怎样呢?内侍不明白这话。但他们也不笨,由大公子的被囚,加上这几日的言谈,明白容华宫中必定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这变故不知道也罢,内侍心里有数,叫打听什么就去打听什么,旁的无需多管。这回倒问得很清楚:“玉儿还在容华宫伺候。”

说到这里,将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是怕人听见,而是一种很稀罕地语气:“不过听说被杖责了。”

“噢!”邯翊漫声应道,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神情。玉儿是如此,瑶英便更不至于怎样了吧?

内侍却困惑不已,心想莫非玉儿得罪了大公子,才有这一脸欣然?

再凝神看时,邯翊的脸色却又变过了,依旧忧心忡忡。“黎顺呢?”他问道,“为什么这几天都看不见他的影子?”

这几个内侍,离着内廷总管都差了好几等,平常想见黎顺都摸不着门,生怕他说出一句:“去叫他来”,因此拦着话说:“黎总管这几天忙得很,小公子快满月啦。”

是了,邯翊算了算,只差三天,那个尚未谋面的幼弟便要满月。这是个了不得的孩子,天下瞩目,想必此刻宫中已然是处处扎彩换新。不过两个月前,父王语重心长的期许还在耳边,但现在,大概已经荡然无存了吧?

邯翊心里倒也没有多少懊悔,因为知道,即便没有瑶英的事情,在申翃出世的那刻,只怕自己已经不得不让位。虽然是一样的身份,其实天差地远!从窗口望着北苑破败的殿角,邯翊心中无端地生出几分怅然。

就这样又熬过一天,算算已经是第六日,黎顺终于来了。

“王爷传召。”

极简单的一句话,便不肯多说。邯翊也不便多问,直到一路往西,容华宫在望,方才忍不住:“不是父王传召么?”

黎顺回答:“王爷在容华宫。”

顿了顿,又说:“大公主病了。”

邯翊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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