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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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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不过在座之人只是诧异,都没反应过来。唯有郗虑腹笥极深,一想之下毛骨悚然。他见左右似乎无人听懂,又恐不作答复被这厮小觑,赶紧故作深沉道:“差矣差矣,小往大来,吉也亨也。”这也是《易经·泰卦》的卦辞,说的却是好的一面。

祢衡见有人听懂,规规矩矩给郗虑作了个揖,似笑非笑道:“于君是吉,于君未必是吉。只顾君吉,不念君吉,好羞啊好羞……”

什么是吉又不是吉的,曹操等人以为这是故弄玄虚的疯话。可郗虑听明白了,脸上泛出羞愧之色。两个“君”含义不一样。前一个“君”是敬语,后一个“君”是指君王,意思明明白白——曹操掌权,天子架空,对于你郗鸿豫这等巴结曹操的人是好事,对于当今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只顾自己的富贵前程,不念天子的吉凶祸福,不觉得羞耻吗?

曹操还满脸懵懂,却不知见面一个下马威,自己这边学问最大的郗虑已经让人家教训一顿了。有客前来应起身还礼,但曹操见这祢衡衣冠不整,便安坐正位连屁股都没抬一下。他不动别人也不能动,只孔融与祢衡熟稔,乐呵呵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曹操打量祢衡良久,才问道:“阁下也算是平原名士,何故如此装扮而来?”

祢衡掸了掸破衣裳,笑道:“国盛而民殷,国破而民衰。今天下荒乱,鄙人片刻不敢忘怀,既不敢穿戴浮华,更无颜酒宴奢靡。”

曹操觉出他话中带刺,仅是一笑而置之:“赖文举兄上表举荐,本官闻阁下之大名,也曾三遣掾属相请,不知君为何不来?”

祢衡装作一脸严肃,拱手施礼道:“辞让之心,礼之端也。在下三让而后受之!”

这话直戳曹操的肺管子,他每每给自己加官晋爵都三让而后受之,今天祢衡就拿这话来恶心他。曹操并未恼怒,冷笑一声:“哼!既然阁下遵循礼制宁折不弯,为何今日兵丁相挟,你就来了呢?”

祢衡的话跟着就来:“惭愧惭愧,自天下荒乱以来,知书达理的士人少了,拥兵自重的刁徒多了,在下也只好隐于闹市入乡随俗。”

在座的人都知道曹操的脾气,耳听祢衡的话一句比一句狠,料定曹操又要勃然大怒,赶紧低下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出。孔融却很喜欢祢衡的桀骜性格,低头品着这三句话的滋味,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郗虑、路粹等人立刻投去愤怒的眼光。

哪知孔融一笑,曹操竟也随着笑了,起身拱手乐呵呵道:“早就听京中士人议论纷纷,说平原祢正平口舌不输于人,今日一见倒也名不虚传……来人啊,为祢先生设座……请!”

曹操虽喜怒无常,但欲为大事者必有大量。如今他已位列三公,祢衡不过一介布衣,他才犯不着拿金碗去碰瓦罐子呢!给祢衡一个座位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把礼数补上,祢衡要是再出口不逊那就说不过去了,便也向曹操还了礼。孔融见气氛有所缓和,赶紧把在座之人一一介绍给祢衡。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祢衡逐个见礼寒暄,这才规规矩矩落座。

今日乃是文斗,繁钦急于在主公面前表功,不等祢衡坐稳就率先开火:“在下久闻正平兄英才卓烁,未知有何文章流传于世?”他擅长撰文,自然要从这个角度发难。

祢衡摇摇头:“在下平生不齿舞文弄墨之事。”

繁钦听他强辩,嘲讽道:“正平兄何言不齿?看来你也是胸中有千言,下笔无一句,在下也可体谅……”

祢衡见他羞辱自己,转而问道:“不知休伯有何得意文章?”

繁钦捋了捋山羊胡,笑道:“在下昔日喜好诗赋,然皆是游戏之作,不以为能。所幸曹公宅心仁厚,不以在下浅薄,授予书佐之任,起草往来文书,日书千言有余,在下颇感荣光!”说着话他还特意向曹操颔首致意。

祢衡嘿嘿一笑,扬手在面前扇了扇,叹道:“臭不可闻……”

“什么?”繁钦一愣。

“大拍马屁,臭不可闻……”祢衡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劈头盖脸骂道,“繁休伯!你原先倒有几分文采,惜乎有文采而无文胆!仅怀舞文弄墨之能,却无斧正流俗之志,圆滑世故专练吮痔之法,苟且偷生研修鼓吹之术。如今既在朝廷,德才不足以跻身庙堂,只沦为刀笔之吏,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下问你平生得意之文章,你却不忘溜须拍马献媚取宠,尔乃文苑中一摇尾之犬也!”

“哈哈哈……”在座诸人也素觉繁钦谄媚露骨,闻祢衡之言句句捅在他肋条上,非但不加斥责,反而齐声大笑,就连曹操也不禁点头莞尔。真把繁钦臊了个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路粹也瞧不起繁钦,不过终归是一头的,尤其现在他也当了曹操的掾属,祢衡这样作践繁钦,岂不是把他也捎进去了?赶紧插了话:“正平所讲也并非全然妥当。书佐虽为三公之属,也并非刀笔小吏,教令往来事关经济政务,岂是寻常俗吏所为?”

哪知祢衡乐呵呵把头一摇:“文蔚此言在下不解。”

“有何不解?”

祢衡捋着蓬松的发髻,不紧不慢道:“经济政务乃是朝廷大事,上奉圣命下涉省中,本是尚书台阁之事,岂是幕府小吏所为?这司空掾属滥涉省中之事,是谁定下的规矩,在下实在不解。”

此言一出谁都笑不出来了。曹操以司空府凌驾朝廷之上,这是谁【“文】都知道却【“人】谁都不敢【“书】明言的话【“屋】,祢衡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指了出来。路粹情知自己失口,赶紧辩解道:“我家曹公自摄朝政以来,公忠体国日夜操劳,兴屯田、讨不臣、开言路、招贤良,虽权柄过于百官,然无丝毫僭越之举。你这样讲话,未免苛刻过甚了吧?”

“言多语失啊……”祢衡坏笑地望着他,“怪哉!在下不过是好奇,想问问是谁定下的荒谬规矩,你怎么无缘无故夸耀起曹公之恩德呢?”

路粹一怔,明白自己上了当,尴尬地瞧了瞧在座之人,随即低头不再言语了。

“一样的臭不可闻。”祢衡却得理不饶人,又摆起手,“你路文蔚早年受业于蔡邕,名扬三辅倒也是个人物,没想到一入此府便与繁休伯成了一路货色,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何夔就坐在对面,他素以德行庄重著称,从来不说人是非,更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但这会儿瞧祢衡实在太率直,又见曹操脸上似有愠色,生恐祢衡有难,赶紧制止道:“祢正平,文蔚并未讥讽阁下,阁下这样讲话未免有失口德了吧?”

“在下是失德了,何先生见谅,”祢衡起身一揖道,“久闻何叔龙品质高洁,雄才雅量,有古人之风,以德行显名于天下,在下仰慕得紧。”他越说越快不待何夔插一句客套话,又转而问道,“在下有一个典故不明,想在您面前领教。”

何夔明知他说不出什么好话,还是和蔼道:“有事请讲当面,何言领教二字?”

祢衡冷笑道:“昔日有一伯夷,身为商纣之臣,不食周室之禄,宁可饿死在首阳山下。似此等愚鲁之辈,为何后世褒扬?”

何夔心头一颤,知道这是正话反说,冲着自己曾被袁术挟持充任伪职的事来的,欲拿伯夷来贬低自己。想至此他不禁苦笑:我好心给他个台阶,他反而出言讥讽,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他既自取其祸,我也只得听之任之了。

何夔正襟危坐不理他,一旁却恼了蒋幹。蒋子翼年纪虽轻,却是江淮第一善辩之士,三寸不烂之舌驳倒无数能言之人,自许都建立,便受邀入京充任博士。今日见祢衡太过张狂,不待他再出言,便横插一杠道:“非也非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之论乃世俗小儿无端刻薄之语,孟子有云‘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你祢正平求全责备不识时务!我等虽非十全之才,然亦效力于朝堂,造福于百姓,未有一日敢玩忽苟安。而你祢正平既不能为天下苍生效犬马之力,就该以此为耻深居简出,竟还有脸面指天画地坐抬声价?文举上书引荐、曹公连番征辟,你不肯前来是为不义;上得堂来妄自尊大出口伤人是为不仁!‘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句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窃为君耻之!”

蒋幹不愧为舌辨之才,这一番话似千钧重锤掷地有声,曹操等人听了大感出气,不禁笑嘻嘻望着祢衡,料他这次要甘拜下风了。祢衡倒也真被他镇住一时,顿了片刻才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他闻蒋幹方才的话中大引《孟子》之言,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哼!”蒋幹长出口气,没好气道,“恕学生我才疏学浅,不明君之所言。何为可为?何又为不可为?难不成你祢正平所为者便是可为,不能为者就是不可为吧?巧言令色鲜矣仁!”

“蒋兄息怒,且听小弟慢慢讲来。”祢衡已领教他口舌之利,自度不可与他强辩,语气和蔼下来,缓缓讲述道,“昔太公、伯夷俱贤也,并出周国,皆见武王。太公登台拜帅,伐纣兴周受封齐国;伯夷恪守臣节,倡言仁义饿死首阳。夫同为大贤者,何以天壤之别?是故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说话间,他眼睛扫视着堂上诸人,“或高才洁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浊操,遇,在众人上。太公望,王佐之才,生于武王之世,故如鱼得水建功立业;伯夷,帝佐之才,出于王者之世,所以只得独抱高洁饿死山间。”

蒋幹一听此言眉毛都立起来了,祢衡这话分明夸耀自己是帝佐之才,在座的是王佐之才,他比大家都高一个等级。蒋幹还欲再辩,却见祢衡把手一摆,示意还没说完,作了个罗圈揖接着道:“列公都是大汉忠良,饱学之士,有的历经劫难从龙东归,有的不避险阻来至新都,所为者不过是振兴皇纲重整天下。恕在下鲁莽相问,列公可保汉室之中兴吗?”他这样一问,众人面面相觑;祢衡却又道,“今天子权柄尽赋他人,八荒土地分崩离析,正似春秋之乱。春秋者无义战,不过尊王攘夷自树权威之把戏耳……”

听祢衡说出“尊王攘夷自树权威之把戏”,曹操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时拔剑斩此狂徒。但是踌躇再三,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昔日残杀边让、袁忠、桓邵时的情景。当初杀三士而使兖州士人生疑,张邈、陈宫之叛几乎断送性命前程;如今他已经是朝廷主宰,若因杀一祢衡而惑天下之心,是谓损人而不能利己……越思越想曹操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沉住气且看祢衡与蒋幹对峙。

“遍观古今之仁义者,孟子有云‘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至于五霸七雄之下,人心更不可问了!”祢衡目光曈曈,悲切切看着蒋幹,“蒋子翼,久闻你自幼勤学,本有高洁之志,而逢此道德沦丧之世,岂能有所作为?蒋兄虽怀满腹经纶,然则这天下岂是靠几位博士、几部经典就可挽回的吗?即便有朝一日浑圆一统,又岂能复尧舜之旧德,真正拯救天下之苍生?蒋兄空有至德之心而与豺狼为伍,不过缘木求鱼耳!”

他先前舌辨不过是骂人,这次却是骂世,索性连三代以下的帝王都裹在里面一并骂了,简直把天下人心都说没了。孔融、荀悦、谢该等皆非曹操之心腹,闻此言也不免感叹世情自伤自怜。那自负巧舌如簧的蒋幹直听得两眼茫然,回想自己年轻气盛,怀着教化世人的满腔志愿,世事如此到头只能是一场云烟,忽然悲从中来,起身向曹操一拜:“小可才识低微不堪驱驰,实无力赞辅朝廷教化百姓。望明公广开恩德,容我回家再念几年书吧!”说着竟起身摘下文士冠往桌案上一放,径自扬长而去。

曹操不禁一凛——祢衡大发狂言他大可不必计较,因为骂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越多。可是祢衡现在坦然说出所思所想,甚是冲着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来。这个害群之马今日能说走蒋幹,明日也能说动别人。若是容祢衡把这样的言论传扬出去,谁还愿助他扫平四海复兴朝廷?想至此曹操未管蒋幹去留,反而问祢衡:“正平此言也忒悲怆,岂不把世间豪情说薄了?”

祢衡忙收起悲伤的心绪,平平静静答道:“屈原悲怆,所为楚国将亡;贾谊悲怆,所为诸侯乱国。”

荀悦一直没说话,见祢衡这会儿还在自取其祸,忍不住插口挽救:“我见正平熟知史事,这倒也难得。老夫正在修编史书,既然你不愿为官,就随老朽一同编纂国史,告慰祖宗警醒后人吧。”

祢衡听他相邀惨然一笑,摇头道:“昔日有个太史公,受宫刑而著《史记》,对孝武帝之暴虐毫无隐晦。敢问仲豫先生写的也是这一类史书吗?”

荀悦听他这样问,便哑口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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