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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圣天门口 (中)-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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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假发的失去,四周的人一齐发出响亮的笑声。“这种模样不用上戏台,就会
成为名角!”“癞痢癞痢,尖刀刮皮!”

    四周的人都很兴奋,叫十三哥的男人反而失望了,他说,没想到阿彩真是癞痢,
眼看就要到手的银手镯又飞了。二老板站起来,将阿彩看几眼,又将董重里看几眼,
心里有话嘴里却说不出来,怔怔地站了片刻,阴阴地转身就走。有人冲着他高叫:
“下次可要小心,莫将麻风婆当成大美人!”董重里见势不妙,剩下来的汤包也不
吃了,拉着阿彩也要走。跑堂的伙计追过来提醒,三斤汤包的钱还没有付。

    看看二老板还在前面,阿彩严厉地叫起来:“给我回来!”

    二老板根本不回头:“莫恶心我,让我连明日早上的热干面都吃不成。”

    “我把话说在这里,只要付了这汤包钱,这事就不记在你账上。

    不付这笔钱,这笔钱就要记在你的生死簿上。“

    阿彩将话说得特别凶狠。二老板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老子不怕死,只怕喝癞
痢汤。”

    望着扬长而去的二老板,阿彩从董重里的荷包里掏出一把钱,数也不数便扔给
了跑堂的伙计:“捎个话给二老板,不管等多久,我也要收这个账。”

    恼羞成怒的阿彩从老四季美汤包店回来,拿上工具就往地洞里跳,从头到尾不
让替换一下。怄了一肚子气的阿彩只顾拼命往外挖土,董重里当然不敢大意,一包
接一包地撒进下水道里,然后用自来水冲走。一座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地洞挖成了,
阿彩累得什么也想不了,洗一洗后倒头就睡。

    过了一夜,阿彩的心情还是不好。起床后瞅着放在一旁的假发,突然发起脾气
来,要董重里到外面去。董重里也不多说,拿上一只大碗出门买了些热于面回来。
这下子阿彩更生气了,明明听见二老板用早上吃不成热干面的话伤过她,还要买回
来当早饭吃。

    岂不是故意往她的伤口上撒辣椒粉。

    “我的确是故意去买热干面的,但不是伤你而是要帮你。我吃过上海人最爱的
阳春面,也吃过四川人最爱的担担面,武汉的热干面呀,正好取二者之长,补二者
之短。在你的性子里,一会儿是阳春面,一会儿是担担面,这样不好。麦香,杨桃,
紫玉,她们就像热于面,闻着香,吃着也香,看上去不复杂,做起来也不复杂。你
不是说过,既然住是一间屋,睡是一张床,相互间总得有所了解吗?就我的了解来
看,你却不是这样,说不好听一点,每日里要变出早中晚三种脸色。”

    阿彩被这话说苕了,拿过大碗,将那热干面吃了一半。董重里也同样不声不响
地将剩下来的热干面一扫而光。
一0一

    街上响起一阵脆脆的木屐声,打断了阿彩的思绪。小岛和子又来了,她在阿彩
面前站定,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抱歉地问能不能再将燕子红送给她一次,柳子墨今
日又去气象部了,家里没有别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燕子红可以陪伴自己。阿彩没
有觉得不妥,只问小岛和子自己动手搬动这燕子红是否方便。小岛和子谢过了,抱
着燕子红就走,她那在阳光下越来越长的阴影深深地投入董重里的心里,他觉得小
岛和子的行为有些古怪。

    董重里独自出了门,在旗袍店门口碰上邓裁缝。邓裁缝为那件旗袍叹息不已。
董重里往前走了不远,就有扮成车夫的独立大队队员上前来问:“先生坐车吗?”
董重里坐上黄包车,来到春满园。

    二老板显然听到别人传话了,劈头盖脸地问:“你那婆娘,想用什么东西来收
我的账?”

    “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们,世上的事明日是什么样子都说不清,何况阿彩所说的
是很久以后哩!”董重里本来就不会求情,此话一出,二老板就站起来送客。在武
汉三镇中,汉口的戏园最多,大大小小共有十几家,董重里一家家地跑遍了。大家
都晓得阿彩在老四季美汤包店露出真容的事,也不听董重里说书的艺术如何,一杯
茶喝完事情就完结了。董重里将做给别人看的事情都做了,回到黄包车上,小声吩
咐拉车的独立大队队员,情况比预想的要顺利,因此行动时间可能提前。

    回到住处,董重里在阿彩面前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他们在咸安坊住下来
的动机已被小岛和子识破了。小岛和子送还或者要走燕子红都是借口,真实目的是
在为他们的营救行动通风报信。

    阿彩对此将信将疑,小岛和子绝对不是那种掇起碗来不记得放下的苕女人,柳
子墨这一走,也许他们就再也没机会在一起了,死里逃生,漂洋过海得到的幸福就
会烟消云散。

    “人一生不知会生出多少梦想,就像雪柠眼里的云,晃来晃去总在天上,能抓
住的很少。就像我,到今日也没抓住一个。伸手容易放手难啦!”听董重里这样说,
阿彩便反驳:“梅外婆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忘了她的名言: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
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

    “这时候用梅外婆的话打比方有些言重。我有个想法,别的都不牵扯,就为这
事打个赌。”

    董重里说的赌注很简单。如果小岛和子的所作所为真是通风报信,阿彩就不要
再在他面前提及离婚之事,真想与杭九枫离婚可以向傅朗西他们诉讼。如果他的判
断有误则相反,哪怕杭九枫会因此将天门口闹得山崩地裂,这离婚一案他也不让别
人卷入,自己担当起来。阿彩一边答应一边表示极不理解:为什么董重里这么不愿
插手她与杭九枫的婚姻?为什么董重里如此坚信一个他并不了解的日本女人?董重
里先对后一个问题做出回答,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关键不是他对小岛和子的了解,
而是小岛和子对柳子墨的了解。只要小岛和子明白柳子墨心中还有对妻子雪柠以及
女儿雪蓝的不舍,还有对日本人罪恶行径的仇恨,主动帮柳子墨离开牢笼一样的武
汉,回到自由自在的天门口,当然就成了一种最深的爱。董重里将阿彩最想听到的
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拖了很久,不是他不愿插手阿彩与杭九枫的婚姻,早几年他就
同傅朗西说过,这场婚姻对他们二人和对天门口所有人都是一场灾难,后来他才明
白,这是无法避免的,灾难是这些人一辈中的一部分,就像西河有左右两岸,少一
条岸就不是西河,又像西河往海洋里流,必须经过白莲河、浠水河、长江,不可能
一步跳过去。还是梅外婆说得对,世上没有无罪的人。董重里从艺多年,也才刚刚
懂得师傅将一部说书作为心血传给后人的要义,看看千万年来搅得中原大地风起云
涌的大人大事,他也不能承认任何历史都是建立在罪恶之上,灾难是一只味道苦涩
的果子,罪恶却是分娩这只果子的花朵。

    “单凭同为女人这一点,不用想别的,你必输无疑。”阿彩欣然接受这场赌博,
一扫连日来的气恼,戴上假发,用极尽妩媚的口吻将内心的幸灾乐祸说得风情万种。

    太阳照常升了起来,小岛和子飘然而至。小岛和子怀抱燕子红,抱歉地说,柳
子墨觉得身体不适,起床后又睡下了,今日去不了气象部,她怕柳子墨见到燕子红
后又不高兴,只好将燕子红再次送回来。重新摆放在窗台上的燕子红灿烂地向着几
个从旗袍店里拿着新衣服出来的女子。那些女子从燕子红面前经过,没有一个认真
地看上几眼。长在山里的花,只有与山在一起时才会引人注目。

    “我可以问了吗?若是问出事么样办?”阿彩小声说。董重里坚决地要求她按
商量的办法去做。

    “不是说你投海死了吗?你到底有没有投海?”

    “有人救了我,她是俄罗斯人,在这条街上住过。”

    “我们想上你家看看柳先生,可以吗?”阿彩说出这话后,小岛和子一眨不眨
地看着燕子红。

    “中午吧!我也不喜欢那两个总在门口守着的卫兵。中午时,我想办法让他俩
睡上一觉,进出就方便了。”

    太阳越升越高,很快就到了屋顶上。阿彩和董重里上了由独立大队队员拉的黄
包车,往相反方向走了两条街,再换乘另一辆也是由独立大队队员拉的黄包车,还
将身上衣服换了,才直奔目标所在的小楼。

    小岛和子果然明白他们的企图,早已等在门后。

    “子墨君睡着了,你们带他走吧!”

    “卫兵哩?”

    “也睡着了。”

    阿彩不放心地走过去看了一眼,斜躺在椅子上的那个日本人正好动了一下,阿
彩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将一把尖锐的匕首迅猛地刺进用土黄色军装裹着的胸膛。
接下来又借着身体的惯性之力,拔起匕首割断了第二个日本人的喉咙。

    “他们睡着了!我往汤里放了安眠药。”小岛和子叫了起来。

    “你的药失效了。”阿彩不由分说。

    董重里很快就将人事不省的柳子墨扛到楼下。小岛和子伤心地表示,柳子墨是
她的爱人,请阿彩和董重里不要对他有任何伤害。离开小楼的情形与来时完全相同,
经过一番有计划的绕行,他们才回到住处,掀开地洞上的盖子,将毫无知觉的柳子
墨放了进去。等到街上响起让人心惊胆战的警笛声,屋里早已恢复平静。




    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在门外的街上蹿来蹿去,不时有人闯进门来
问一些让阿彩和董重里暗暗发笑的问题。阿彩在春满园和老四季美汤包店的短暂经
历,让他们只注意她那头假发。让阿彩觉得为难的倒是那种不全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你真的戴着假发?“那个经常带人上门盘查的男人想摘下阿彩头上的假发。“不行
!哪根指头敢动,我就剁掉哪根指头!”阿彩的话惹出一声冷笑,男人一挥手,他
身后的那些人便蜂拥而上,将假发强行摘下,扔在地上踢来踢去。阿彩没有动,董
重里弯下腰试了几次,才将散乱得再也无法称为假发的假发捡起来。一无所获的军
警们迅速将大肆搜索的范围扩大到武汉外围,董重里也借口再给阿彩买一副假发,
到归于平静的咸安坊探听动静去了。

    看看这一带没事了,阿彩掀开地洞盖子跳了进去,扬起巴掌对着柳子墨的脸不
停地扇。“难怪,武汉三镇都晓得我是癞痢,原来是你这狗嘴说出来的!”阿彩左
手累了又换到右手,她恨死了柳子墨。最后一群上门搜查的人,无意中说起柳子墨
眼光厉害,只在老四季美汤包店里瞟了一眼,就敢在门外同十三哥打赌,说阿彩头
上戴的是假发,如果不是假发,就将小岛和子佩戴的银手镯送给十三哥。“我让你
说!你说呀,再不说,我就将你的牙全敲掉!”吃过安眠药的柳子墨连翻身都不会。
“明人不做暗事,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董先生不办理我与杭九枫离婚的事情,
那就说明这些时他对我的好感,都被你这黑手抹去了。小岛和子能得到你的爱,雪
柠也能得到你的爱,为什么我就得不到?都是你们这些高人一等的家伙从中作梗,
坏我的好事。等到我也坐着小汽车在街上跑来跑去,莫说是二老板,就是大老板,
我也要——”阿彩用手在柳子墨麻木的脖子上重重比画一番,不管他有无反应。

    董重里拿着新买的假发回来时,只看见阿彩在门后站着。相隔半条街,与站在
二楼窗后的小岛和子遥遥相对。董重里根本没想起他和阿彩打赌的事,阿彩主动说
:“还是你看得透,我输了,我保证不说二话。”

    “这事还没完。我们的努力还有可能前功尽弃。”

    一九四零年五月的最后一个夜晚,柳子墨刚刚苏醒,就将董重里的担心变成事
实。已经到了夏季的武汉,地面和墙壁都是湿淋淋的,躺在地洞里的柳子墨全身上
下尽是水珠子,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冲着头顶上的一线微光大声喊叫。听到声音,
董重里马上俯下身子,贴着通气孑L 说:“柳先生,我们是来营救你的。现在的情
形还很危险,你得安心地躲上几天,再找机会出城。”夜又深了一些,阿彩在窗后
听了好半天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异常,董重里才将柳子墨放出来透透气。

    “我又没有要求,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子墨的话让董重里大为惊讶:“难道你忘了梅外婆受过的侮辱?觉得日本人
还不够凶残?你不愿意回天门口,想留在这里助纣为虐?”

    这些话没有打动与往日判若两人的柳子墨。从窗外照进来的路灯光散落在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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