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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圣天门口 (中)-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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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重里再次上前,抱起杨桃横放在床上。杨桃的双脚被泡进一盆热水里,她的
挣扎越来越轻微。盆里的水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每换一遍水,董重里都要将杨桃
的双脚抱在怀里细心地揉一揉,搓一搓。

    “回来几天了,一直没有好好同你说说话,外面在落雪,也做不了别的事。先
告诉你,那年我是怎样逃出天门口的吧!是余鬼鱼他们将一只大皮油挖空了,倒过
来像用竹筐罩麻雀那样将我盖在簰上。簰在河里走,我在皮油里面敲着根根竹子说
书给他们听。

    后来我就去江西省寻找关于苏维埃的真理,刚到赣州就听说政府军杀进瑞金城
了,只要是两条腿的东西,不问死活先砍三刀再说。

    我在赣州两年,一直不敢动脚,好在我学赣州话学得好,很快就能说书给当地
人听。最后还是从报纸上看到,从瑞金城逃出去的那些人到了陕西省的延安一带。
于是我又往北方赶。我一向就会说安徽话和河南话,一路上不仅靠说书为生,还攒
了一些钱。天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那年落冻雨时来天门口的邓巡视员你还记得
吗?听说杭九枫在四川万源碰见他时还是威风八面。邓巡视员后来的结局只有我清
楚,很惨!“

    董重里将抱在胸口上的双脚放在大腿上,换了一种手法,用弯曲的中指关节缓
缓地往那脚掌上顶。

    “过黄河的第三天晚上,碰到一个说罗田话的女人。她从我说的陕西话里听出
老家一带的口音,马上缠着我,要我扮作她的丈夫,回头往武汉走。说罗田话的女
人刚从我想去的地方逃出来,按照已被枪毙的丈夫的罪名,她还应该被枪毙一回。
我虽然答应了,心里想的却是将她送到信阳为止。也怪我,没有去想,她既然逃出
来了,还有什么好慌张的。说罗田话的女人让我叫她于小华。她没有对我说实话,
后来我才知道有人在追杀她。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我们挤在一床被子里睡觉,熄
灯后我正想给于小华讲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夫妻的事,于小华自己先说起来,这是
她最后一次与人假扮夫妻,此前这样的任务,她替组织完成了多少次,都记不清了。
第一次是在武昌,前后有半年时间。第二次在汉口,组织上要她做好两到三年的长
期准备,实际上才三个星期,那个男人就被关进了监狱。这之后就乱套了,常常十
来天就会换一个假丈夫。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假戏真做,偏偏是最乱的那一阵,
于小华怀孕了,组织上认为这是好事,与别人在一起时更像夫妻了。十个月后,于
小华生了一个男孩。洗完三朝,孩子就被送到汉阳乡下一个姓华的人家。为了将来
好找,于小华给那孩子取名华小于,临走时,还在那细细的手腕上咬了四个牙印。
我们说好天亮就出发。

    没想到半夜里有两个人闯进屋里,一枪将于小华的脑门打出一个大窟窿。于小
华睡觉时没有脱衣服,那些人从她身上搜出一件东西就走了。后来,我从于小华临
睡时藏起来的包袱里找出一本日记本。上面写的姓名的确是于小华。于小华死后我
病了一场,趁着养病我将那本日记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说来简直不敢相信,于小
华在延安所嫁的丈夫,就是曾经来过天门口,并由阿彩假扮妻子送回江西的邓巡视
员。读完于小华的日记,我心里的想法又和从前不同了。你想看这日记吗?不想说
话点点头也行。“

    杨桃脸上泪水干了不少,但她还是不作任何表示。董重里轻轻地掰开面前细嫩
的脚趾,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在趾缝间一轻一重地掐着。




    “前年过年时,我就到了武汉,想试着学戏,在春满园碰上一个与天门口有着
千丝万缕关系的富家男人。你还是不想猜?他住在循礼门,有自己的花园。我明说
他姓柳就没意思了。好吧,既说了姓柳,为什么不说他就是柳先生的哥哥哩!也不
知道柳子文当年被杭家绑票时,怎么能看见我,并且在事隔多年后还没忘。那天晚
上,他要人去后台为自己捧的角儿递口信,将我当成了跟班的。认识之后,柳子文
非要我跟着他做些杂事。天门口电话架通不久,有一天柳子文往这儿打电话,非要
同雪家屋里所有的人说说话,其实那是他在想办法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柳子文问你
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头痛发烧,是否碰到故意刁难的人和事,夜里睡觉做噩梦没有,
这些都是我的意思。我将耳朵贴在话筒上,想多听你说说话,你却说,雪家好你也
好,雪家没事你也没事。那一阵柳子文为何不再劝柳先生带着梅外婆和雪柠回武汉?
就是因为我在他面前说,天门口最少不得的人就是梅外婆和雪柠。没有她们,所谓
山美水美就成了没有灵魂的死货。梅外婆和雪柠能在那些人的眼前摆着,就是榜样,
就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因为她们会悄悄地深入到每个人梦想里。柳子文听了我的话,
为了让柳先生和雪柠有个依靠,便开始为县长的事张罗。能回天门El我当然高兴,
当县长又让我扫兴。之所以接受这县长一职,是我听信了于小华日记中所说的不管
什么官僚总得有人当,与其让别人当,不如自己来当,那样至少可以用自己的难受
为民众换取尽可能多的舒适。”

    热水已经换过三遍,董重里毫不犹豫地捧起杨桃的脚,正要将那脚趾放进嘴里,
杨桃哆嗦起来,使劲地将自己的脚往回缩。常娘娘在一旁小声教他,真要咬就得用
干净手绢将杨桃的前脚掌包起来。常娘娘让董重里拿出自己的手绢,亲自动手往杨
桃脚上包了一遍。刚包好就被董重里解开了:“是不是因为脚趾有十个,就嫌弃,
就不珍惜?像乳头,人人只有两个,早就成了宝贝。杨桃身上没有不好的东西,隔
着东西咬怎么行!”

    董重里终于从杨桃的十个脚趾中选出一个放进自己嘴里,用心地吮吸一阵,再
轻轻咬一咬,直到脚趾上渗出一股清甜,再换下一个脚趾。他周期性地张大嘴,将
杨桃的整只脚完全含住,分出三分力量来咬,其余七分用在吮吸上。有时候,他还
会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着杨桃的脚掌心。杨桃的身子一直在轻轻颤动,可她还
是不说话。

    后来她睡着了,才张开嘴说:“董先生,你在哪里?”

    梦想之言既出,董重里立刻泪流满面。

    下半夜,山上的雪果然停了。天门口位置要低许多,按道理最不应该落雪了。
喝过芒硝水的梅外婆还没醒,忽的一下就将床弄脏了。董重里临时出来,坐在房门
槛上,fl,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轻轻地捏着自己的手。他以为是躺在地
铺上的那个缫丝人家的女子,就没睁眼,装着痒痒将手挪到一边。一会儿,那只巧
巧的手又悄悄地伸过来。以往说书时,散场后站在门口送客,时常有女人趁着夜色
这样做。那时候,女人的手像凉风一样清爽,相隔四年有余,再来这高山之上的樟
树凹,女人的手在董重里心里已变成一块失去温暖的冰块。那只没有受到阻碍的手
流水一样爬上手背、越过手腕,一点点地往衣袖深处游走。董重里不知想到什么了,
心里生出一丝烦躁,他强忍着没有将抽回手臂的动作做得太猛。

    阿彩忽然在耳边问:“董先生做噩梦了?”董重里睁开眼睛见是阿彩,只好掩
饰地附和她的说法。

    “你也不要太担心,一个做丫鬟的女子能有董先生心疼,哪怕只有一夜姻缘也
会心满意足。想当初,雪大奶没死时,天天夜里要杨桃咬脚。那时候我没有觉悟,
出于好奇,也曾让杨桃咬过一次。

    说实话,因为经历过,我才懂得你在人多广众的场合给杨桃咬脚,是何等的幸
福。我想问问,离开独立大队后你生活得到底如何?

    有时候我也觉得,一个女人,丢了家,丢了孩子,成天想着打仗杀人,这种日
子真是很乏味。你能不能说说心里话,当时天门口一带都是独立大队的势力范围,
你就不怕被我们捉住,像肃反一样杀死你吗?”

    “两相比较取其轻,我更怕继续同那些人呆在一起。”

    “我们这些人都是被你和傅朗西发动起来的,按道理,你不府该这样想。”

    “我的想法还没变,所以才将两支队伍调得远远的。”

    趁着黑暗,阿彩再次捉住董重里的手:“我也学紫玉提出离婚。

    你会做出同样的裁决吗?“

    “这不可能,你们俩不只是夫妻,还是秤杆和秤砣。”

    “你和梅外婆,还有王参议,都喜欢有梦想的人,可你们并不了解,我也有梦
想,并且一直没有破灭。,‘

    “你还在爱着雪茄?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才是噩梦。”

    “反正我是不会爱杭九枫的。”

    “听话听音,你想离开独立大队了?”

    “现在的形势如此之好,为什么要离开?日本人虽然坏,但也帮了我们的大忙。
半年前马鹞子还有消灭我们的可能,再过半年,马鹞子就要时刻想着会不会被我们
消灭了。”董重里正要表明自己没有策反的意思,阿彩松开他的手继续说,“我晓
得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同你说说话。你不在意,我再多嘴
说一句,你要防着点,杨桃可能要出大事。说到底我还是个女人我的话不会错。你
也用不着学我,非得过二婚这道门槛。”

    蓦然问,山下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阿彩爬起来就向外跑,丢下董重里在门前
的山嘴上站着。

    一群群人踩着薄薄的积雪爬向山顶,发出阵阵惊呼:“天门口烧起来了!”山
上起一阵风,山下的火光就耀眼许多。从天门口来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山顶上涌,最
先上去的人还跟独立大队的人说,闻到日本人的肥肉香了,随着更多人的到达,痛
失家园的哭泣响彻高山之巅。山下的火焰越来越猛,站在垸边的山嘴上就能看见映
红天空的火光。

    房里又有响动。梅外婆身上又脏了,自己还是一概不知。

    “梅外婆肯定不行了,肚子里流出来的东西又红又绿。”

    出来掇热水的紫玉很伤心,董重里突然雷霆大发:“都死了,将天门口留给你
一个人!”

    紫玉当时没做声,掇好热水返回来才回答:“这话可没说对,我早就在傅朗西
面前表明了心迹,除了他,哪怕有人用金箔贴墙,将绸缎包瓦,我也不会将天门口
当宝贝。我再说句让人生气的实话,傅朗西先前就说过,当司令容易当县长难,董
先生当县长就更难,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就会有新县长来。”

    一番戗人的话反让董重里踏实起来:“卵子毛!”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将脑子
里所想的事情全部丢在一边,寻了一堆稻草倒下来,一觉睡到将近正午。穷凶极恶
的日本人已经顺着西河退回到白莲河一带,梅外婆和杨桃还是老样子。在他熟睡之
际,王参议派人送来通知,逃难的人可以返回天门口。阿彩带来八个独立大队的人,
将四根竹杠绑在两张翻过来放着的竹床上,每打一个绳结,当班长的那人都要亲自
试试是否扎实,稍有不如意便从头再来。就这样阿彩还要他们悠着点,莫着急,路
上有雪,万一滑倒了,也不能让竹床散架:“一个是王参议的恋人,一个是董县长
的夫人,好好将她们抬下山去,就等于捆住马鹞子的两只手,让他没办法下套子暗
算我们。”“哪来的恋人和夫人?我只看到的是被日本人轮奸的一个老寡妇和一个
小丫鬟。”当班长的那人耍了几句贫嘴,冷不防阿彩一脚踢过来:“被日本人糟蹋
的事你也拿出来说笑,上政治课时你是在用狗耳朵听吗?”当班长的那人捂着小腹
半天直不起腰来,阿彩那一脚越界了,踢中屁股隔壁的软裆。

    董重里拒绝其他人的帮助,自己抱起杨桃放进捆绑得无比结实的竹床,忽然听
到一声:“董先生!”董重里赶紧贴上杨桃的脸,杨桃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鼻尖,又
说了一声:“谢谢你给我咬脚!”杨桃的嘴唇既白又凉,董重里将自己的嘴唇轻柔
地叠在上面,直到抬着梅外婆的竹床启程了才分开。

    云层很厚,怀抱雪蓝的柳子墨坚持说不会落雪。无人相信这话,对大雪封山的
恐惧让所有人脚底生风。

    在接下来的几个瞬间里,董重里不止一次地想起阿彩所说的话,每逢这时,他
就会惶恐不安地让抬竹床的人停下来,看看杨桃怎么样了。董重里觉察到有某种危
险迫在眉睫,他也明白必须用一万种努力才能控制住一千种潜在的可能。董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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