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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九个寡妇-第37章

小说: 第九个寡妇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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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葡萄、老朴、汉子三人守了一晚,鳖就是不伸头。卖鳖的汉子说:“还没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着它厚厚的甲壳,上面的纹路和山上岩石一样。汉子对鳖说:“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怀好心,把你卖给别人,要宰你了,是不是?”
  汉子对老朴和葡萄说:“俺爷在世的时候,这鳖和他可亲,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卧他边上,他在院里晒太阳,它也晒。”
  老朴说:“它不伸头,咱也拿它没法子。”
  汉子说:“要不烧锅水,咱就把它活煮?”
  葡萄说:“那会中?烫着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壳呢。那可是疼!”
  三人都不吭声,油灯里的油浅下去,烟起来了。
  老朴叫汉子先回。汉子为老朴不让他找的四块钱心虚,不过还是走了。
  第二天过小年,老朴帮人写春联写到夜里十点才回来。一进窑洞见葡萄旁边坐着个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么?是他妻子。土坯搭木板的床上,躺了两个孩子,脚对脚睡着了。妻子穿件呢子短大衣,里面一件棉袄,头上裹着又厚又长的羊毛围巾。一向图漂亮的妻子这时把自己捆成了个毛冬瓜。葡萄只穿件薄棉袄,蓝底白细条子,自织的布,几十年前的样式。她在屋里生了个炭炉,上面坐个花脸盆。水气把她脸缭得湿漉漉的。一个屋里的人,过着两个季节。



………
第九个寡妇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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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说:“先挤挤,中不中?”她拍着手指上的炭灰往外走。“明天锯块板子,把床再搭搭。”
  第二天晚上,葡萄把两块木板用推车推来了。板上还有一层层的大字报,有几十层厚。老朴的妻子也不会干活,在一边虚张声势,“我来我来!往里往里!……往这边往那边!”老朴知道葡萄做活一举一动都有方圆,别人插手,她反而累死。所以他没好气地对妻子说:“这儿没人看你积极表现。”
  妻子拿出过去的斜眼翘嘴,以为还能把他心给化开。他看也没看见。他眼睛跟着葡萄手脚的起落走,一时吃紧,一时放松,只是在他确定她需要多一双手搭把劲时,才准准地上一步,伸出手。
  不会干活的老朴这时明白他每回伸手都是地方,合时宜,都博得葡萄的一个会心眼神。在老朴妻子和孩子的眼皮底下,老朴和葡萄的亲近还在发展,动作身体全是你呼我应。妻子什么也不明白。她相信老朴只会爱她这种纤细白嫩的女人。活得透彻的老朴这时已搞清了许多事:娶妻子那种女人是为别人娶的,和妻子的郎才女貌的幸福生活也是过给别人看的。光把日子过给人看的男人又傻又苦,和葡萄这样的女人闷头乐自己的,才是真的幸福生活。可人只要有一点得势得意,马上就要把日子过给别人看。老朴此刻和葡萄把另一张床支起,他不敢担保万一自己走出眼下的落魄境遇,会不会又去为别人过日子。
  老朴妻子带了些腊肠和挂面,还带了些糯米和白糖。所以不用宰老鳖也能过年了。开春的时候,孩子们已和老鳖玩起来,小女儿两岁,个头分量只有一岁,她坐在鳖盖子上,由四岁的哥哥赶着巨大的鳖往前爬。只要成年人一来,鳖就躲进甲壳里。到了三、四月间,鳖的甲壳油亮照人,返老还童了。
  葡萄把鳖的事讲给二大听。二大牙齿掉得只剩上下八颗门牙,腮帮也就跌进了两边的空穴里,须发雪白,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只有他的身板还象十几年前一样灵活有劲,起身、弯腰一点都不迟缓。他一天能扎十多把条帚,打几丈草帽辫,或搓一大堆绳子。葡萄的三分自留地收下黄豆,他把豆磨成浆,又点成豆腐。他说:“一斤豆腐比三斤馍还耐饥。”葡萄这才明白为什么二大叫她种黄豆。
  葡萄把一碗挂面搁在他面前,他说:“来了就不走了。”
  葡萄说:“说是不走了。连大人带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窑洞,要搬街上哩。”
  “把咱的豆腐送给他们。”
  “送了。”
  二大不问老朴妻子来了,葡萄该咋办。葡萄早先告诉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朴同志又回来了。二大也不说:那是他为你回来的,闺女。二大从葡萄嘴里知道老朴写过书,有过钱,有过骄车。他也从她嘴里知道老朴知道他藏在地窖里,不过老朴仁义,知道后马上跑回城里,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谎,把秘密吐露了。二大明白,一个男人只有心里有一个女人时,才肯为她担戴恁大风险。二大从此把这个从没见过蹬老朴看得比他儿子还重。起初他听葡萄说老朴的媳妇不和他过了。他为葡萄做过白日梦。后来听葡萄说老朴媳妇来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朴只当不认识她。二大为葡萄做的白日梦越来越美,把梦做到了葡萄和老朴白头偕老。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他一喝就问谁来了。葡萄说是老朴媳妇给的白糖,他们一家四口在猪场窑洞里刚落下脚。二大嘴里的白糖水马上酸了,他为葡萄做的白日梦做得太早,做得太长。
  二大的地窖让葡萄收拾得干净光亮。她弄到一点白漆、红漆、黄漆,就把墙油油。史屯穷,找粮不容易,漆是足够,一天到晚有人漆“备战、备荒为人民”,“农业学大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对面,和他说外头的事。说叫作“知识青年”的学生娃在河滩上造田,土冻得太板,一个知识青年没刨下土,刨下自己一个脚指头。还说猪场的猪全上交了,要“备战”哩。二大问她这回和谁战,她说和苏联战。过一阵问战得怎样了,她淡淡地说:“战着呢——在街上卖豆腐,街上过兵哩,我蹲在豆腐摊上闹磕睡,醒过来兵还没过完。眼一睁,腿都满了。”又过了一阵子,她和二大说毛主席弄了个接班人,这接班人逃跑,从飞机上摔下来摔死了。二大问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来,说:“谁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还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后头照相片。摔死成了卖国贼。咳,那些事愁不着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盖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没油的地方再油油。”过了几天,她找的红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标语的。有时她也把村里人的事说给二大听。她说县委蔡副书记让人罢了官,回来当农民。葡萄有回见她在地里刨红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个腰低个头,蔡琥珀说她只能弯腰低头了,前一年腰杆让红卫兵打断了。后来蔡琥珀又给拖着游街,弯腰驮背地走了几十个村子,是偷庄稼给逮住了。
  两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们曾经有过十七盘水磨。河床里跑着野兔、刺猬,跑着撵野兔、刺猬的狗和孩子们。葡萄对二大说:“造的田里撒了那些种,够蒸多少馍。”她出工就是打石头、挑石头,垒石头。二大问她打那些石头弄啥。她说打石头不叫打石头,叫“学大寨”。学大寨就把把石头在这边打打,挑那边去,再垒成一层一层的,看着真不赖。二大仍不明白这个“学大寨”是个什么活路。这里不算一马平川,也是坡地里的小平原,地种不完,还去折腾那尽是石头的河滩干嘛。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笼上蒸。猪场关门后,她把猪场的锅,蒸笼,小车都拿回自己家。她问二大:“蜀黍秫芯儿得蒸多久?”



………
第九个寡妇八(6)
………


  二大说:“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儿倒进一个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头,葡萄抓住另一头,蒸酥的蜀黍芯儿就给拧出水来。连蒸了几夜,拧出的水淀成一盆黑黑的粘粉。掺上已是满山遍野的锅盔菜,少撒些盐,一入口满嘴清香回甜。
  二大说:“吃着真不赖。”
  葡萄说:“嗯。那时都叫猪们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对二大说:“今年没听知了叫了。”
  二大说:“那是孩子们去年把地下的蝉抠出来吃光了。他们饥哩。”
  葡萄说起斗争会。驮成一团的蔡琥珀在台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麦子,身上让人扔得全是牛粪。蔡琥珀口才不减当年,把人逗得一会一阵大笑。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会书记史春喜就领头唱:“不忘阶级苦”,唱完抬出一筐一筐的杂面和野菜捏的“忆苦菜团子”。每人领到两个菜团子,知识青年说他们要吃双份忆苦饭,因为忆苦饭比他们平时的饭香。史屯人那天以后就盼着开斗争会,开完吃忆苦饭。
  葡萄不舍得吃忆苦饭,总是带回来给二大吃。她见二大脸又泛起虚肿的光亮,怕他撑不到打下麦子。二大从少勇救了他命之后,就再不准少勇来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里找少勇弄点粮,他就说:“找谁?”葡萄马上明白他在心里还是把这个儿子勾销掉了。
  这天二大做了几个铁丝夹子,叫她把夹子下到河滩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滩上,一个个夹子都还空着。这时她听身后有人过来,一回头,是老朴。
  老朴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没单独见面,这时发现她黄着脸,身子也缩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地窑里那条性命苦成这样。只有她的笑还和孩子一样,不知愁。她见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来。她把手里的空夹子扬扬,说:“兔们精着呢!”
  老朴知道地窖里那个人一定饿出病了。他工资停发了几年,每月领十二块钱生活费,还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钱,集上也买不来肉。他揣着五块钱,在集上转,见一个老婆儿买茶鸡蛋,买了五个,花了一块钱,又去供销社称了两斤点心。他一听那点心砸在称盘上的响动,就知道点心都成文物了。这里谁买得起点心?
  他刚走到供销社门口,见妻子怀里抱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走了过去,牵着的那个一定要进供销社,被妻子硬拖着往前走,走不多远,孩子哭叫起来。他不知怎么就已经把一包茶鸡蛋和一包点心塞在了孩子手里。
  晚上他坐在门口看两个孩子在屋里和老鳖玩。这是公社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老朴一家住。屋子大,只摆了两张床,孩子把老鳖引出来喂,又坐在它背上赶它往前爬。老鳖象个好脾气的老人,爬不动它也一再使劲撑住四个爪子。它已经和这家人过和睦了,眼光不再那么孤避。它知道这家人会把它养下去,养到头。因此当老朴对着它古老的头举起板斧时,它一点也不认识这件凶器和人的这个凶恶动作,它把头伸得长长的,昂起来,就象古坟上背着碑石的石龟。它也不知两个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们哭嚎什么。孩子们给他们的母亲拖到了门外,在院子里哭天抢地,老鳖听不懂咆啸些什么:爸要杀老鳖!爸爸坏!
  老鳖见那冷灰的铁器落下来。它脖子一阵冰冷,什么也看不见了。老鳖古老的头断在一边,慢慢睁开眼。它看见自己的身子还在动,四爪一点一点撑起来,它看着它血淋淋的身子爬着,爬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老鳖眼睛散了光。
  老朴在闷热的五月浑身发出细碎抖颤。他看着那个无头老鳖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们在外面哭叫打门,老鳖无头的身子晃了晃,没有停,接着爬,拖出一条红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过去,拾起刚才砍得太用力从手里崩出去的板斧。他追着老鳖走动的无头尸,再次举起板斧。可对一个已经被斩了首的生灵怎样再去杀害,老朴茫然得很,板斧无处可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鳖的无头尸爬进床下。床下塞着旧鞋子旧雨伞旧纸箱,老鳖在里面开路。老朴听见床下“轰隆轰隆”地响,老鳖把东西撞开,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当积满尘土,此时灰尘爆炸了,浓烟滚滚,老朴站着站着,“唿嗵”咽了一口浓沥的唾沫。那个毛绒绒的长着年代悠久的苔藓的头已经早死透了,它的身子还在惊天动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
  孩子们已经安静了。他们进了屋,在母亲举着的煤油灯里光里,看见父亲瞪着床下,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母亲说:“死了?”
  老朴不摇头也不点头,指指床下。
  又过一个多钟头,孩子们已睡着了,老朴和妻子听听床下的死静,把床板抬起。老鳖几十年的血流了出来,血腥浑厚。老鳖趴在自己的血里,看上去是一只古石龟。
  老朴把它搬出来,搬到独轮车上。妻子知道他是为了葡萄杀这只鳖的。妻子对老朴和葡萄是什么关系,心里一面明镜。妻子说:“给孩子留点汤。”
  老朴把身首异处的老鳖送到葡萄的窑院。葡萄一见那小圆桌一样的鳖壳,问他:谁杀的?
  老朴说:“我。”
  两人把温热的老鳖搬进院子。葡萄取出猪场拿回来的大案板,把老鳖搁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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