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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怨女-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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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蹋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慧。〃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桩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哜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射上来。〃要不就真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眱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
  〃我哪会唱什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
  〃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坐了下来。
  〃仿佛听见咳嗽,〃他说。〃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来顺手抓了把杏仁。
  〃嗳──!〃大奶奶连忙拦着。〃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在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
  〃嗳,是我的,〃银娣说,〃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见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还有没有,〃大奶奶抄起杏仁来在手指缝里滤着。〃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顶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黯的电灯远远照下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钟声滴答,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敷敷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昏黄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三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账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伊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她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
  〃替我叫老郑来。〃
  〃都下去吃饭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繐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抽屉里?〃他说。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嚜。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
  〃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
  〃吃什么?〃他不安地问。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
  〃没有椒盐你不爱吃,〃她说。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叫个老妈子上来,〃他说。〃她们去了半天了。〃
  〃饭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
  〃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啦塔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琤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份,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穹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做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只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色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不听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发声喊。但是她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出来,老头子扶着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拍拍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第六章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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