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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上品寒士-第21章

小说: 上品寒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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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手里的柯亭笛,这存世两百年的古箫碧绿莹澈,仿佛是新斫下的翠竹制成的,柯亭笛六孔跳跃着的修长手指也如白玉琢成——

    孤山绝顶,秋风萧飒,缕缕箫音藕断丝连,绵绵不绝,曲意翻新出奇,箫音低下去、低下去,众人屏息凝神,似乎缈不可闻,但深涧幽咽,细听可辨,突然,宛若彩虹飞跨,又似烟花骤起,箫音陡然拔高,高到让人担心箫管会被吹裂,夭矫凌空,盘旋飞舞,又安然无恙地平缓下来,箫音流逝,情感聚拢,音乐之美有如滔滔江水,让人油然生出逝者如斯、生命短暂之感。

    优美和感伤是晋人审美的两大因素,那一刻陈操之将其独占,仿佛刘琨城楼的胡笳,哀感顽愚,就连禇文彬都暂时忘却了对陈操之的嫉恨,一时间心思窅缈起来。

    十四岁的少女冯凌波跪坐在她父亲冯梦熊身侧,亮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低眉吹箫、葛衫广袖好似要临风飘举的美少年,冯凌波觉得忧上心头,她曾经听爹爹讲过陈操之兄嫂在齐云山雅集上初识之事,少女情怀非常向往——

    九月九的齐云山,钱唐县的年轻学子咸集,其中不乏姿容俊逸的男子,尤其是能到观澜台的寒门子弟,无论容止还是才学大抵在士族子弟之上,因为士族子弟无论美丑贤愚都有条件读书,而寒门子弟若是长得丑的,就连授业师都会觉得他没前途,西晋太康年间的大才子左思,钟嵘《诗品》称其诗作风格为“左思风力”,评价极高,就是这么个大才子,因为长得丑,初入洛阳就相当狼狈,当时著名的美少年潘岳携弹弓在洛阳道上游玩,妇人连手围着赞美他,掷果满车;左思也想效仿潘岳,却被老妪唾弃、小儿飞石,若不是逃得快那就一头的包了——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晋人就是如此登峰造极!

    冯梦熊带女儿上齐云山,虽未明其实就是让女儿自己挑选夫婿,士族不去高攀,寒门才俊多有,他冯梦熊地位不低,女儿若看中总是能成的,但冯凌波却没注意到其他人,偌大的齐云山,似乎只有陈操之一个,但让她难过的是,陈操之只在挹翠楼下认出她时微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其余大半天时间眼风都没从她脸上掠过。

    ……

    中正官全礼临别时对陈操之说道:“操之小友,老夫今日方知恒野王当日赠笛之妙赏惜才之心,我访吴郡十二县遗才,得你一人足矣,老夫能提携你一程,亦是快活事,。”

    说到这里礼注视陈操之,声音低缓道:“不过老夫也只能擢你入第六品,本县士族子弟品秩还会高于你,你莫要气馁。”

    陈操之深深一揖:“全公恩义子铭记于心。”

    全礼一笑道:“好,明年三月,你来吴郡受扬州中正官考评,到时老夫若还在吴郡,定来与你相见——噫,当今之世,以音律而能深入老夫之心者,唯小友与桓野王二人尔。”

    陈操之送全礼登车先行,冯梦熊走了过来日已黄昏,邀陈操之到他府上歇夜,陈操之辞以未先禀明孀嫂,改日再来拜会冯叔父。

    冯凌波看着陈操之登车而去,黯然神伤。

    冯梦熊看在眼里,暗暗点头,捻须微笑,上车后低声问:“凌波,过几日让你娘去陈家坞看望陈操之的母亲,可好?”

    冯凌波知道爹爹的话中之意,想摇头,又觉得无礼道:“只以通家世谊去便可,莫提其他。”

    冯梦熊问:“这是为何?”

    冯凌波发嗔道:“哎呀,爹爹不要说了,你不明白的。”

    冯梦熊挠头,他的确不明白,女儿虽然尚未行及笄礼,但有些事已经不好细问,只有等回家让她母亲慢慢套问她心事了。

    ……

    宗之和润儿已经在别墅侧门的枇杷树下探看了好几回了,还不见丑叔回来,前几次都是看一会又跟着小婵、青枝回母亲丁幼微的小院,过了一会又出来看,最后一次,但见暮色四起、宿鸟归巢,天渐渐黑下来了,两个孩子就不肯再回小院,一定要等到丑叔回来。

    丁幼微也出来一起等,安慰两个孩儿说:“你三外祖和表舅也没回来呢,不用担心。”

    正说着,听得道上车轮辘辘,几辆牛车驶回来了,是族长丁异和儿子丁夏商、丁春秋,丁异见到丁幼微,笑着说了一句:“陈操之就在后头。”便进去了。

    丁夏商和丁春秋也分别向丁幼微问好,这让丁幼微暗暗奇怪,叔父涵养深,对她嫁入寒门虽然不悦但在面上从没有刻意轻视她,而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则不同,认为堂姐下嫁寒门玷辱了丁氏门风,让他们在其他钱唐士族子弟面前失了颜面,所以两兄弟对堂姐丁幼微一向都是爱理不理,怎么今日竟会主动上前打招呼?

    宗之和润儿听说丑叔的牛车就在后头,便抢着迎出去了,丁幼微让小婵和青枝赶紧跟上照看,莫要摔着,她自己伫立在枇杷树下静静的等,不一会,就听到两个孩儿欢快的笑声,暮色一个月白色的挺拔身影牵着两个矮矮的小影子回来了。

    丁幼微没有急着问小郎齐云山雅集之事,而小郎神色也一如往日,总是含着淡淡的笑,看着让人心安,可正因为如此,她也无法从小郎的神态看出此次雅集的结果。

    但丁幼微不问,自有人会急着问婵悄悄问来德:“来德,操之小郎君入品了没有?”

    来德回答:“入没入品来德可不知道,没听人上山、下山,然后就回来了。”

    冉盛脑子比来德好使,笑道:“小郎君肯定入品,那中正官上山下山都挽着小郎君的手,其他人眼睛瞪得那个大啊,羡慕极了。”

    丁幼微便问了一句:“操之正官是谁?”得知是散骑常侍全礼,丁幼微提着的心顿时放下来,欢喜之情溢满胸溢。

    晚餐后,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却来堂姐小院拜访陈操之,在一楼小厅坐着叙话,丁春秋虽然放不下矜持向陈操之道歉,但神态再不会向以前那般倨傲,只是士庶鸿沟还在,也不会作深谈,泛泛的说了几句便告辞。

    陈操之送丁氏兄弟出院门,丁春秋还是没忍住,问:“那个女郎是谁?”

    陈操之答道:“此前未曾见过,不知其姓名。”

    丁春秋以为陈操之不肯摇了摇头,走了。

三十四、重回罗浮山

    丁幼微立在天井里,背后木楼灯火映照出来,勾勒出她绰约高挑的剪影,幽暗眸光如星。

    陈操之送了丁氏兄弟回来,问:“嫂子,宗之和润儿呢?”

    丁幼微道:“睡下了,两个小东西今日读书习字都不用心,总在问丑叔什么时候回来?丑叔入品了没有?问了几十遍。”

    陈操之一笑:“很缠人吧,那嫂子怎么回答的?”

    丁幼微转身进楼,一边含笑道:“我自然是说你要入品的,润儿却又问入几品,她还知道有九品,知道她爹爹当年是七品丑叔最好是九品,九品最大。”

    陈操之笑道:“那我可要让润儿失望了,我的品比兄长小。”

    “哦?”丁幼微回过头来,眼里闪着惊喜:“全常侍擢你为几品?”

    陈操之道:“第六品。”

    丁幼微心中激动,第六品,那可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士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品,庆之十八岁被6纳擢为第七品就已经轰动吴郡诸县,而操之现在才十五岁,明年正式定品也才十六岁,九品官人法施行一百多年来,被评为六品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但十六岁就列为第六品的绝对是前无古人。

    陈操之跟着嫂子到书房坐定,青枝和雨燕在卧室照看宗之和润儿睡觉婵和阿秀在书房侍候,两个俏婢都喜气盈盈,操之小郎君入品,她们都高兴,尤其是小婵,简直要打心眼里往外笑。

    陈操之说了齐云山雅集的经过,丁幼微这才知道还有人意图败坏操之的名声,丁春秋还踢翻了她为操之准备的食盒——

    丁幼微歉然道:“操子,是嫂子让你受委屈了。”

    陈操之微笑道:“就算不是因为嫂子的缘故,我也不会和丁春秋计较,没有必要啊,我若逞一时之快,在全常侍面前曝其劣行,对我无益,徒然树敌而已。”

    丁幼微甚觉欣慰郎稳重冷静,真不象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啊道:“春秋我是知道他的,性子轻浮,行事莽撞,但不至于背后害人,他还是很高傲的——操之你猜想是谁要陷害你,是陈流吗?”

    陈操之道:“很明白的,就是陈流、鲁主簿,还有他们背后的钱唐禇氏。”

    丁幼微后怕道:“真的好险,这事你当时若处置不当,只怕一辈子都毁了,学玄的士族可以放纵,但学儒的寒族必须守礼,我怕他们还不会死心,还会造谣中伤你。”

    陈操之微笑道:“嫂子放宽心,谣言止于智者,我才十五岁,我能干什么坏事,太离谱的谣言没人会信,我孝顺母亲、敬重嫂子、友爱幼侄、尊师重道,他们又能奈我何?”

    丁幼微解忧为笑,用力点了一下头道:“操之说得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小人早晚自食恶果。”

    一边的小婵笑眯眯道:“最喜欢看到操之小郎君说话从容不迫的样子,依我看宗之那小大人模样就是向操之小郎君学的。”

    ……

    陈操之原打算过两天进城拜见冯梦熊冯叔父,感谢他的关照,不料十一日傍晚来震从陈家坞赶来葛仙翁派荆奴回来来唤小郎君去道院有重要之事要交待。

    葛师有召,陈操之不敢耽搁,次日一早就拜别嫂子丁幼微,带着宗之、润儿回陈家坞,派来福去冯府代为拜谢冯梦熊。

    母子分别,自然是依依不舍,润儿道:“娘亲,明年润儿和阿兄,还有丑叔再来看你,娘亲千万不要难过哦,我们每次来都给娘亲带最好的礼物。”

    丁幼微含泪微笑,俯身亲吻爱女,叮嘱了小兄妹几句,又对陈操之道:“小郎,你年后就要赴吴郡接受州中正的考评,去之前先到嫂子这里来一下,嫂子有些东西送你。”

    陈操之躬身道:“我记住了,嫂子多保重,明年见。”

    陈操之叔侄,还有小婵、青枝、来震、来德和冉盛,回到陈家坞已经是午后未时,陈操之向母亲问安,报知齐云山雅集之事,正说话时,曾玉环上楼来说族长要见操之小郎君。

    陈母李氏欢喜道:“你四伯方才就来向我道喜了,他已经知道你受全常侍赏识被擢入品之事,现在听说你回来了,就又来了。”让陈操之去请四伯上来坐。

    族长陈咸一见陈操之,竟然流下泪来,神情却是欢娱非常道:“操之,随伯父去祖堂,今日乃我钱唐陈氏大喜的日子,可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陈咸上午得到县署衙役来报,要钱唐陈氏族长于本月十五日赴县衙,公议本县今年选拔出来的十名入品士子,钱唐陈氏陈操之暂列第六品。

    钱唐县总共十名入品者,八大士族各占一名,寒门只有两名,除陈操之外,另一位入品的寒门学子名叫刘尚值,列第九品,而那八名士族子弟最低的都是第六品,丁春秋列到了第五品,禇文彬第六品。

    但对钱唐陈氏来这个第六品就是天大之喜,就如同士族子弟被列为最高的第二品一般,都是无上的殊荣。

    陈咸召集全族在祖堂祭祖,向陈氏祖先跪拜颂告之时,族长陈咸喜极而泣。

    祭祖之后,已经是申时初刻了,陈操之禀明母亲,要去宝石山拜见葛师,天色已经不早,夜里就在道院歇息,明日回来,请母亲不要牵挂。

    陈操之带着来德和冉盛赶到葛岭初阳台道院时,天已经黑下来,却见岭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睡在车厢里,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是陌生面孔,以前没见过。

    东晋马匹奇缺,马车很少见,陈操之心里奇怪,入初阳台道院一看,道人侍者在收拾行李,似乎要远行的样子。

    葛洪正在书房写信,见陈操之这时赶来,喜道:“你再不来,老道就等不及了,正要留书与你作别——”

    陈操之惊问:“葛师要去哪里?”

    葛洪道:“老道要去岭南一趟。”

    葛洪在岭南罗浮山隐居了二十余年,现在不知为了何事又要跋涉千里去岭南,葛洪不明陈操之自然不便细问,只是问:“葛师何日能归?”

    葛洪道:“多则三年,少则一年。”

    陈操之黯然神伤,垂泪道:“小子蒙葛师不弃,常侍左右,多获教导,依恋葛师如父,一旦远行,情何能堪!”

    在葛洪眼里,陈操之也如他的儿孙一般,今见陈操之真情流露,心下也甚是感动,道:“操之,人生离别,自古皆然,你不必太伤感,且听老道一言,你九月九齐云山雅集扬名,我已知晓,此乃你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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