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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绝顶-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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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二喝道:“你哼什么?”

小弦道:“我哼一下也不行么?”说罢又连哼几声。

黑二停筷不食,寒声道:“你刚才分明是在心中取笑我。”

小弦见黑二板起脸,心中也甚为害怕,面上却一本正经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恰好想出个现成的理由,“我肚子饿得慌,哼几声好过些。”

黑二冷然道:“这里有酒有菜,你怎么不吃?”

小弦早就觉得饥饿难忍,又不愿让黑二小瞧,翻出石棺,小心避开那具死尸,拿起筷子大吃几口,又端起一杯酒闭着眼倒下肚去,冻僵的身体霎时暖和了起来,摇头晃脑叹道:“这一下舒服了许多。”他一面揉着肚子,一面又装模作样地哼几声。

黑二拿小弦无法,他平日沉默寡言,与死尸打交道的时间更多过与人交往,本就是执拗的性子,此刻被这黄口小儿气得怒火暗涌,偏偏又拿不住他的把柄,只好埋头大吃。两人赌上了气,如比赛般一语不发,只顾抢吃酒菜。

小弦少年心性,耐不得沉默,何况在这殓房中,若不说几句话实是令人心头发寒,本还顾忌那具死尸,几杯酒下肚,胆子似乎也大了许多,向黑二问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黑二没好气道:“当然是被人砍死的。”

小弦讨了个没趣,又不敢当面顶撞黑二,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做仵作这么简单,给县太爷说一声‘他是被砍死的’,就完事大吉了。”

黑二心头火起,大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那具死尸亦随之而震,差点撞在小弦身上。小弦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缩。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心里虽怕,口中犹道:“你平日折腾这些死尸,他们自然不会与你计较,现在又拿我这个小孩子出气,算什么光明磊落?”

黑二恶狠狠地道:“这里反正不缺死人,我若是把你宰了,只给赵县令报一声:‘这个小鬼是被砍死的’,你说他能查出凶手来吗?”

小弦一惊,退开两步,盯着黑二,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米,颤声道:“你,你不是说你从不杀人么?”

黑二本是出言恫吓,见小弦吓得不轻,气顿时消了大半,亦觉得对一个小孩子发火,颇无风度。当下朝他挤挤眼睛,哈哈一笑:“你莫怕,我受人所托照管你,只要你乖乖听话,自然不会害你。”

小弦拍拍胸口,惊魂稍定:“我怎么不乖了?是你自已小心眼,开个玩笑就发急。”

黑二指着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缓缓道:“我做此行当时,旁人见我如避蛇蝎。从那时起我就立下重誓,任何人都不可以侮辱我的技艺。只要你不提此事,就算骂我几句,我也不会与你计较。”

他这份工作确是令人畏惧,直到数年后以一把神刀赢得众人的尊敬,方才有扬眉吐气之感,所以决不容人出言相辱。

小弦听黑二说得郑重,倒一也不敢造次,大着胆子望一眼那具死尸:“你为什么要做仵作,难道不害怕吗?

黑二指着那死尸叹道:“他不会说假话骗人,也不会背后暗箭伤人,为什么要怕?比起这世上大多数愚昧无知的活人来说,我倒宁可与死人打交道,不用处处防范,提心吊胆。”他语气中饱含着一份无奈凄怨,仿佛别有隐衷。

小弦年纪虽幼,涉世亦不深,然而养父许漠洋之死却令他亲身体会到人世险恶的道理,对黑二此言大有感触,再看那具尸体,倒也不觉太过可怕,只是尸体脸上那一双无神的眼睛似乎始终盯住自己,伸手想替他闭上,终是不敢。

黑二冷冷道:“你看看也就罢了,不要毛手毛脚地乱动,若是耽误了案子,你担当得起么?

小弦大是不服:“刚才你背尸体时一点也不管轻重,现在倒怪我毛手毛脚……”

“我手里自然有分寸。”黑二悠然道,“你莫小看仵作这行当,其中可是大有学问,只怕你穷一生之力也难以学会。

小弦最恨别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想学,必能学会。”

黑二嗤之以鼻:“要想做好一名仵作,不但要克服心中的恐惧,还需要有高明的医术与精准的判断,稍有差池,便会放过真凶,冤枉好人,岂如你想的那么简单。”

小弦被黑二一激,仔细盯着那具尸体:“他左肩是被一柄沉重的开山刀所伤,右腿上是普通的剑伤,不过小腹那一道伤口呈钝圆状,难道是判官笔?不对不对,判官笔上并没有倒钩……我知道了,应该是极其少见的马牙刺。看来这个人是被人围攻而死的……”

黑二委实料不到,一个小孩子也能讲出这样一番话,从尸体上判断出刀伤、剑伤也就罢了,能将武林中的奇门兵器“马牙刺”认出来,绝非常人能及,顿时刮目相看。他不知小弦自幼把《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对天下各种兵器的性能极其熟悉,越是奇形怪状的兵器反而越是记忆深刻。

小弦瞅着黑二惊得瞪大眼睛的样子,得意一笑:“我说得对不对?”

黑二哼一声:“这也不算什么。若你还能看出他是何时被杀,真正的致命伤是何处,杀他的人用何招式,有何特征……这才叫本事。”

小弦被难住了,撅着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黑二哈哈大笑:“你看,死者血液呈紫青色,尚未完全凝固,毙命时间应该在三个时辰以内;肩腿之处皆是皮肉外伤,小腹那一刺虽重,却仍不足以致命,真正的致命伤乃是脑后这一记重击,应是用棍棒等钝器所致;此外,后脑的伤口并不在头顶正中,而是稍稍偏右半寸,并且伤口处有摩擦的痕迹,可知当时使棍者并非用‘泰山压顶’、‘力劈华山’等招式迎头袭击,而是用类似‘横扫千军’之类的招式从左至右挥扫,由此可以判断出,使棍者应该是一名惯用左手之人,至少擅用反手棍法。这还仅仅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若是剖腹查验,还可以检查到是否有内家拳伤,是否曾中毒……”

黑二做了十余年的仵作,从来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摆弄死尸,只须将结果察报上去就可,从来无人有心情听他将这些验尸的道理细细讲述。刚才见小弦能看出死者所中兵器,颇似个“行家”,便不免有些炫耀的心理,加之小弦年幼好奇,越听越有兴趣,也忘了害怕,在死尸上指指点点不停询问,黑二更不藏私,结合数年来破获的奇案,将心得一一道出,直讲得口沫飞溅,良久方歇。

小弦听得咋舌不已,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也懂得了不少知识:“原来这里面竟有这许多学问,黑二叔家学渊源,果然厉害。”

黑二瞪眼道:“我黑家祖上传下的,可是悬壶济世的医术,不是验尸之术,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小弦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挠挠头:“医术是用来治活人的,你却是整日与死人打交道,当真是奇怪了。”

黑二恨声道:“家父医术精湛,却被那些无知百姓所害,所以我从此不再行医。”

小弦奇道:“医者受人尊敬,怎会如此?”

黑二长叹:“巴豆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世上许多事情原是这般不可理喻。”

见小弦不解,黑二冷笑解释道:“巴豆乃大毒之物,若遇肚腹结聚、脏腑沉寒时,便可做攻削解积之药。但巴豆性烈,虽可治病,却令人元气大伤,数日无力,所以虽有救人之效,却无救人之功。而人参是大补之药,一味多吃,阳气过盛,亦足可致人于死。可笑愚昧世人只当人参是宝,巴豆有毒,岂会明白这些道理?”

小弦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武功就如用药,以之救人谓之为医,以之害人则为毒。他隐有所悟,连连点头,灵机一动:“那巴豆不知是什么味道?”心想黑二既然懂医,多半备有这些药物,它既然能令人数日无力,若找机会掺在酒菜中给黑二服下,自己岂不就可以趁机逃走。

黑二哪知小弦的心思,如实答道:“巴豆味辛,服用时可加入冰糖、芫花、柑皮等物,再以淡茶佐之,便无色无味了。”

小弦暗暗记在心里,本还想再问问巴豆是何模样,又怕太露痕迹,先转移话题道:“那你父亲怎么会被人所害,你又是如何改行做了仵作?”

黑二面色一黯:“那都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也不必再提。”

小弦被勾起好奇心,央道:“黑二叔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对人说。”

黑二拗不过小弦,加之这段往事在他心中藏了近二十年,却无合适之人倾诉;此刻面对小弦这样一个小孩子,亦不必有何戒心。

他长叹了一声:“也罢,左右无事,便告诉你吧。

“我祖上的医术传于高丽,不重岐黄,最精刀功,尤擅替人剖腹取瘤、开颅散血。到了家父这一辈,已是塞外极有名望的神医,口碑极佳。家父自小立下宏愿,要医遍天下穷苦之人,便动了去中原行医的念头,谁知这一去,反而惹下了大祸。”

说到这里,黑二眼露怨毒之色:“塞外虽比不上中原物博地广,各族中人却不似汉人一般小肚鸡肠,趋小利而忘大义。”

小弦颇不以为然,心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替汉人的官府做事?这些念头当然不敢在黑二面前说出。

黑二续道:“家父带着我们兄弟二人,一路治好不少疑难杂症,略有薄名。有一日,我们来到中原一个小城,恰好遇见一户人家娶亲。那时我才不过十三岁,亦是如你一般的年纪。也怪我少不更事,闹着要去看新娘子,父亲拗不过我,便带我们去了喜堂,见到那新郎时却是一惊。

“原来家父目光精准,瞧出那新郎身患隐疾,乃是脑内有处积血不散,一旦发作,必有性命之忧。他连忙将新郎拉到一旁,如实相告。那新郎平时身强体壮,连小病也不生,纵偶有头疼,亦无大碍。故此,纵然家父将他平日症状一一指出,如若亲见,可那户人家仍是全然不信,反而指责家父借机骗财。家父倒不与他们生气,只是报着医者父母之心,指天发誓,若有虚言不得好死,他们才略信了几分,便问要如何医治。家父实言相告,欲治此病须得开颅化血,极为凶险,自己也无十成把握,但若讳疾忌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亡。那户人家一听之下大怒,说开颅之事岂可儿戏,将我们轰了出去……”

小弦越听越惊:“难道是后来那新郎果然死了,他们便怪你父亲咒他?”

黑二叹道:“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倒也不会搭上家父的性命。他性子固执,又担心那新郎的安危,竟邀了小城中的数名大夫一起再找上那户人家,又将自己的诊断当场说出,那些庸医全无主见,也皆随声附和。那新郎倒也豪爽,亦想一举根除头疼的毛病,便允家父相治。谁知,唉,那新郎本就病入膏肓,开颅治病也就是五五之数,竟然就此治死了他……”

小弦目蹬口呆:“你父亲明知成功的可能不大,却还是毅然出手医治,实是让人佩服!”

黑二耸然动容,一把抓住小弦的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双目中却射出浓烈的感激之色来。此事在他心中深埋多年,从不对人说起,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亦觉得父亲难脱其责。哪知这小孩儿看待问题与成人的角度大不相同,这一句无心童言听在耳中,顿时如遇知己!

小弦不料自己随口一语,竟让黑二如此激动,又是害怕又是同情:“然后又怎么样?”

黑二道:“可恨那些庸医根本瞧不出什么病症,又妒忌家父医术高明,此刻见到医死了人,便把责任都推在家父头上。那户人家喜事变丧事,不由分说便痛打了我父子三人一顿,又吵着要去报官。我这条右腿便是那时被打瘸的,若不是黑大拼死相护,恐怕小命也难保了。

“家父既羞且惭,又见连累了我们兄弟被人毒打,一口咽不下去,瞅人不注意时便撞墙自尽了。那家人见家父惨死,亦只好不再追究,将家父身上的银钱尽皆搜去,只留下三五两银子。从此我兄弟二人流落江湖,受了许多苦……”说到这里,黑二眼眶一红,再也说不下去。

小弦怔怔听完黑二的故事,心里十分难过。黑二的父亲本意是治病救人,谁知竟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人世无常,由此可见一斑。算起来黑二如今年纪不过刚刚三十出头,看模样却四五十岁,必是童年惨遇令其未老先衰,再念及自身遭遇,咬牙低声道:“我父亲也被人害死了,我现在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你还可以找机会替父报仇,我却毫无办法,总不能将那一家无辜之人都给杀了。”黑二平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此刻重提昔日往事,隐忍多年的愤郁之情终于如长堤决口,喷涌而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小弦料不到看似凶神恶煞的黑二竟会如孩子一般大哭,颇有些手足无措。听他哭声凄惨,几乎要陪着他掉泪,想起曾答应林青再不哭泣,方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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