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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宴-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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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长袖棉恤,卸掉外套之后,身上散发出一股她后来极为熟悉的气味。清洁肌肤与香水混合交织的味道。苔藓,松柏和小苍兰的组合,诡异对立,交错纠缠。她嗅闻到空气中这股有鲜明标志的气息,百转千折,渗人心脾。她之前恋爱过的男子,未曾有过这种卸下衣衫后渗出香水气味的瞬间。窗外月色雪光照耀进来,淡淡光影,使屋内摆设如同摇荡在夜色海面上的静谧。他们并肩躺在一起。她轻声问他,你喜欢这张床吗。

这是一张旅馆旧宅留下的古式硬木架子床。床架上挂着白纱布帷幔,夏日遮挡蚊蝇用,一直没有取下,污迹斑斑有灰尘气味。床柱床廊床架顶板,通体密密雕刻传统吉祥图案。麒麟,松柏,童子,狮子,牡丹,佛手,桃子,线条优美流畅,形状富贵华丽。虽然破损不堪,油漆剥落,但这是一张显示出隆重喜庆的床。在乡下人家,嫁娶是大事情。这张床,一定做过新婚夫妇婚床。年轻时在这张床上交合睡眠,年老时在这张床上先后死去。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它冷眼旁观在它上面交替出现的人。在时空中错会颠倒为情所困的人。轮回之中的男人和女人。

他说,我以前没有睡过这样的床。在温哥华,我父母卧室里,有挂帷幔的四柱床,结构相似,形状不同。我知道你喜欢。这是属于你的时代的物品。

某一刻,她确认无疑,过往和这个男子,一定在类似的一张床上同枕共眠。也许在很久之前。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交换过海誓山盟。之后,经历流转重重,按照固定的程序,如两枚被如期摆布的棋子,带着不可言说不可探测的神秘而绵长的前世因缘,再次相逢在另一个时空点。再次来到一张相同的床上。他们轮回这相爱的程式,再次交换海誓山盟。

她说她也许回去之后将不能再工作。他说,如果以后不再为杂志社工作她可以尝试写作。写一本关于前世和记忆的书,写一个关于异乡人的故事。她问他有无发生过身份认同的疑惑。他说没有。他从不觉得自己受制于边界。如有可能,地球不应划分区域,每个人都是世界公民,从身体到精神都该如此。不隶属任何一个区域,不拘泥于任何一种文化。

他说,他喜欢空气和水纯净优质的地方,喜欢有合理的物价和房子的地方,喜欢人们内心有保障脸上有笑容的地方。他说,生活在语言不同人种不同的异国他乡,不是孤独。心无归属,才是孤独。

他说,现在你我不过是普通现世的男和女。我们可以住在非洲,也可以去北极旅行。人的生命里只有片刻当下。真实地生活着,比任何观念或者主义都更为重要。

他又说,你看起来总是这样郁郁寡欢,庆长。仿佛在这个世间没有找到所得。

第三十七章 庆长。拥她入怀

她说,如果时代是一列不断向前方行驶的火车,停不下来,我只想成为一个中途逃车的人。所有火热洪流,突然在身边拐了一个弯。有时我有错觉,觉得被凭空降落在这里。而我内心深处的故乡,碎裂在虚空里,是遥远的乌托邦,人们的价值观、审美、情怀、志向,是另外一回事情。我不知该回去哪里,觉得自己如同弃儿。失去依傍,内心疏离。

她说,写书的人,连同他们写过的字,都在被不断推入沉默,并被覆盖。他们写下的历史,价值无法评判,因为它会被时光埋葬,被人心偏见损伤。唯一意义,不过是某刻有人尝试记录所思所想。个体的历史记录,代表他所置身的处境的微缩原形。

她说,人的命运与时代最终无法分割。个体发言需要付出极大勇气,他也许会被审判和牺牲。

她又说,人们需要被黑暗牺牲的行者,就如同读者需要被黑暗牺牲的作者。他们不愿意去做而渴望做到的事情,需要特定的人代替他们实践和完成。

一直在交谈,细细碎碎,无至无尽。呵。有多久,她无法尝试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并信任对方能够倾听和理解所有。有多久,没有人这样与她说话,对应联结。这亲近的沟通,如同清澈流动的泉水,汩汩作响,贯穿过躯体与内心,洁净并且跃动。

他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她头顶发丝。她听到他竭力屏住呼吸,胸口发出的气息如同潮水起伏搏动。潮水声息包裹着她使她安宁。深沉的安全感,来自只见过一次的男子的身边,来自他的存在所焕发出来的热能。又也许,是退烧药物发生作用使她镇静。她闭上眼睛,逐渐坠入睡眠洞穴。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伸入她脖子底下,把她拥抱在他的怀里。

睡眠深沉绵长。中途断续醒来。

每一次,都在微光和恍惚中意识到男子的手臂,结实有力,紧紧围绕她。即使在他发出熟睡中的呼吸,也不松懈。她稍一移动,他就追随她的距离,不离开一丝一毫。她醒来,又睡去。始终被他牵住手。也许他们这样入睡和醒来过千万次,也许她只不过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应是他们每一刻相会的常态:与对方联结,与虚无抗衡,与轮回融合。而不是孤身一人面对世界。

如果感觉孤身一人,那是因为没有来到对方的身边。

天色发亮,她再次醒来。无所作为,共眠度过艰难处境中的一晚。她的病症退却,意识洞明。看到自己以习惯的姿势,侧身背对他躺着。他说,你不习惯被人拥抱。你睡觉的姿势,像一只警惕的野兽,躲在一侧蜷缩一团,一动不动。哪怕抱住你,顺从一会儿,就要恢复原形。是从来没有被人抱着入睡吗。她说,没有,我对人缺乏信任。即使在双方的关系里,我也希望至少有对自身的控制。

他发出叹息,从背后环抱住她,双臂缠绕,下巴贴在她的头顶。房间里发蓝的雪光照耀,还未破晓。他们即将上路。一时不知道人在何时何地,只有置身的这张架子床,像与世隔绝的屏障,天大地大。世界此刻花好月圆,清净无碍,与世无争,空无一物。只余留下他们两个,温存相拥,片刻共存。

与之相爱,这是在一个被弃置的时代里,在茫然失措中,在孤独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在背后环抱着她,沉默良久。然后轻声说,庆长,你可知道,你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第三十八章 信得。清远山

她询问她,你可喜欢琴药。她说,喜欢。贞谅又问,我可否恋爱。她说,可以。

她接受这两个人趋向融合,隐隐期待能够与他们一起上路。难以分辨是她的遗世独立使他心生向往,还是他的桀骜不驯焕发脱俗意味。在厨房里做一顿饭,在花园里种植养育,清扫灌溉,默默相对,有时通宵饮酒倾谈。人生若有了伴侣,便可以与现实的洪流分道扬镳。情爱来临,被赐予的殊遇。琴药与她们均是游离于世外的旅人,相逢于漫无目的轨道交叉处。

二楼东南边是贞谅卧室。墙面被粉刷成灰色和米色混合的生丝色,空荡荡房间里,只放有三样东西。一张旧架子床,海棠花满月门,铺着白色烛芯纱幔帐。一只搪瓷饰面铸铁浴缸,狮爪形腿,漆成黑色。墙面上有一面镜子。旁边连通工作间,陶瓷地砖,放置古老织机、密密麻麻丝线团、凌乱的布匹布料、大量图纸画册。贞谅有时会重复轻声播放音乐,传统的三味线弹唱,一个男子苍老的声音,唱腔婉转悠长,音调里有一种优美至极的枯涩之感。时断时续,在空气中渐渐走远。

她看见他们在卧室纠缠一起,印染有褪色菊花童子花纹的蓝花被面踢落在地上。男子赤裸的肩背、腰肢、臀部,呈现出坚实而匀称的线条,在白麻窗帘过滤后的柔和光线里,形同完美。仿佛可以与时间分割,以汁液和力量充盈饱满的轮廓得以凝固。强烈的磁性和胶着摧毁爱与欲的边界,留下臣服。贞谅为这肉身的美感和生命力着迷。触觉他的身体,每一部分的组成和结构,以敏感、细微、深邃、天真重重包裹。

他以前接触过的身体,未曾持有这般丰富充沛的自我意识,难免匆促令人厌倦。她的肉体却隐藏种种本能的魔力,幻化出无穷尽质地,推动他前行,诱引更多需索。像花瓣繁复的花朵,一层一层打开。一棵摇摇欲坠的花树。

半晌停顿,他点上香烟,与她分享一枝。地面摇晃阳光影照中的树影簇簇,光斑闪烁不定。窗外树梢顶处,间歇传出流转清脆的布谷鸟叫声,若有若无。他再次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伏在白色埃及棉床单上,满头黑发如流水蔓延。如此持续反复,如同一段没有尽头的路程,走走停停,渐行渐远。

她说,很久之后,我觉得这过程更接近两人以肉身作为祭奠的仪式,倾诉爱悦恋慕,从容不迫递进。所有物质世界与现世规则被置于边缘,他们循入生命幽暗的中心,以血肉试探作出赞美。

那年春天,他开车带她们上清远山赏花。

每逢季节转换,上山游玩。春天看山樱,夏天听蝉鸣,秋天看红叶,冬天泡温泉。住在临远的人,慢慢成为有情有意的闲人。桃花和樱花盛开时,大堆旅人来到临远,拥挤在湖边看桃红柳绿,这是每年春天临远必有的节日。琴药另辟蹊径,带她们去别处看花。

山路曲折迂回伸向远处。她在车后座困倦而眠。断续醒来,每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前面一对男女,驾驶座上开车的男子,手持方向盘,另一只手牵住女子的手。他们不时俯身短暂亲吻,空气闪闪发亮。山谷背面。渐渐看不见游人如蚁的风景区和城市楼房,只余蜿蜒起伏的暗绿山峦。公路山坡上汇聚大片花树,人迹却寥寥。小山樱和海棠正在盛期。粉白花朵密密绽放,弥漫谷地。

他们走向花丛。他转身寻找少女,把她横抱起来,一路奔向山坡芳香绚烂云霞,她发出的惊喜尖叫,使树上栖息的红色鸟雀振翅而去。在花树下铺开大块布毯,是贞谅用织出的碎布拼接缝制的,颜色淡雅古旧。提前预备好的酒和食物,羊毛毯子。她躺倒在地,仰面看脸上簇簇花团,满眼晃动眩目阳光和花枝。风过时落英缤纷,丝丝光线,缕缕芳香,每一抹色彩,每一阵轻风,每一片花瓣,沉醉酣畅。空气中的暖意和芳香,如同包裹全身的薄棉被,让人懒洋洋昏昏欲睡。

那也许是当我们在一起,最好的时候。她说,他们相爱,我在成长。我渴望与他们相爱。一簇簇正当盛放的花树在此刻相会。世界在碎裂,我们在漂浮。时间貌似凝固静止,其实一刻也不停留。不为欢愉停留,也不为损伤停留。

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某种伤感和不安而觉得困倦,于是入睡。置身花海之中沉沉睡去。这睡眠像一次由黑洞进入的旅程。安宁,冗长,完整。只能回归倒退,而无法期待未来。

醒来时天边日落。暮色深浓,空气清冷。酒喝尽,食物吃完,人空虚无着。夜色凝重转冷,白霜般月色倾洒下来,天边星群逐一浮现。一场春日宴席接近尾声。布毯叠满层层花瓣。有无知觉的死,才有这般肆行尽兴的生。不对死持有对抗性的态度,生,才能具备洒脱而热烈的情意。贞谅坐在海棠花树下,面容青涩轻盈如同少女,眼神清亮闪烁。始终如男人般沉默和专注工作的成年女子,整个人披上一层湿润光泽。如同在浪潮中跃身而起,超越现实。

原来女人的生命,需要感情来做血肉支撑。否则那只是一副坚硬空洞的骨架。

她询问,贞谅,你可快乐。贞谅微笑不语。

她又问,你觉得琴药会否爱一个人长久并且有始终。

贞谅说,那你觉得我会吗。

她说,我不知道。你仿佛可以随时离开。也可以随时留下。

女子说,人与人在一起,有两相厮守的现在就已足够。时间有限,获取当下哪怕只有一刻欢愉,都是财富。此刻拥有伴侣,并肩面对良辰美景,人生即使是一段迢遥长途,通往无底深渊,也暂且放下。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所有创痛和离别把它推远,推远,推到下一刻边缘。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长苦夜短,何不秉烛游。说得也不过就是这些。

那一刻,琴药卧倒在她身边,身上盖着毛毯。贞谅用手轻轻抚摸男子的耳鬓和额角,脸颊浮出红晕,喝得微醺。一头浓密黑发长长倾泻下来。她记得贞谅脸上这种熟悉的表情,脸上淡淡含笑,眼神里却有无尽深沉的哀恻。

她说,不知为何,我后来很少想起那一天。但属于它的记忆,有时会突然刺入梦魇,让人浑身一凛,不知道人生已经行至何处。我记得那些簇簇白色花树,融入夜色发出光芒。满山遍野的花朵,失去白日急躁剧烈,在月色中沉寂如同大海。晚出觅食的夜鹭,在远处湖边发出刮刮深沉叫声。一轮皓月,无限清辉。人与花,花与月,月与地,地与空,两两相望,意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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