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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81章

小说: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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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的店。。。。。。〃韩太太脸色变了,心里一阵悲怆,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他爸,咱们的店,没了!〃
〃没了?〃韩子奇一愣,这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但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震动,抬起眼来失神地望着她,〃这。。。。。。我也想到了!〃
〃你怎么能想得到?〃姑妈送上了盖碗茶,蝎蝎虎虎地插嘴说,〃这可是个天塌地陷的大难!奇珍斋毁得惨噢!。。。。。。〃
韩太太不安地瞟了她一眼:〃先别乱他的心了!〃
〃你们不说我也能想得到,哪儿都是天塌地陷!〃韩子奇接过茶碗,却没有喝,〃伦敦被炸得稀烂,亨特的店关了,他家里房子塌了,连儿子都死了!我都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住在地下室里,老想着你们还不定怎么着了呢,有时候在梦里回了家,总是看见家破人亡了,你们都被。。。。。。炸死了!现在看见你们部还活着,这个家还没炸成平地,已经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了。破财、毁东西没什么,人好好儿的,就比什么都当紧!〃
〃这话倒对,〃姑妈说,〃敢情外国打得比咱们这儿还邪乎?你这是躲一枪、挨一刀,主啊!〃
〃早知道这样儿,何必上那儿去呢!〃韩太太听得一阵后怕,〃你带走的那些东西,也都毁了吧?自找!〃
〃是自找啊,〃韩子奇抿了一口茶,〃为那些东西,差点儿送了命!不过,东西倒没毁。多少人想买,没舍得卖;后来乱成那样,也没舍得扔,我把它总算带回来了!〃
〃啊?带回来了?〃韩太太喜出望外,〃你搁哪儿了?〃
〃搁到。。。。。。还没运到呢,〃韩子奇说,〃等玉儿回来,东西也就到了。〃
韩太太的心情兴奋起来,他知道丈夫带走的都是顶值钱的东西,有了这批财宝垫底儿,她就不担心以后的日子了,〃东西回来了,人又没受闪失,咱还怕什么?又有奔头儿了。缓一缓,把奇珍斋的字号再挂起来!〃
韩子奇脸上却不见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几万里的轮船,几千里的火车,无穷无尽的烦愁,已经使他筋疲力尽;况且,他的路还没走完呢,乱麻似的岔路口横在他的面前,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能力、有勇气走下去呢。
〃那什么,大姐,您去烧水,让他好好儿地冲一冲;咱姐儿俩张罗着快做饭,热热乎乎地吃了,早点儿歇着。瞧他累的,铁打的人也搁不住啊!〃韩太太吩咐着姑妈,这繁忙,这体贴,是一个妻子最愉快的时刻。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妈答应着往外走。
韩子奇却无力地把脑袋垂在椅背上,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爸,爸,您先别睡啊,天还没黑呢,〃天星摇晃着他,〃您给我说说外国的事儿,告诉我小姨什么时候能到家?〃
这个从记事儿起就没有享受过父爱的孩子,对天外飞来的父亲是那样新奇,还不懂得体贴。韩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韩子奇洗了澡,换了中式衣裳,吃了饭,天已经黑定了。
一家人还围在饭桌边,向他问这问那,说不完的话。煤油灯芯在熏得发乌的玻璃罩中静静地燃烧,辐射出柔和的光轮,温暖而朦胧,使韩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那昏黄的烛光。绵绵夜话千万里,面前的人却改换了,这是梦吗?
〃天星,别缠你爸了,他回来就不走了,往后爷儿俩聊天儿的日子长着呢!快跟姑妈睡去吧,你明儿早起来还得上学呢!〃韩太太哄着儿子,实际上也是连带说给姑妈听的,谁的男人谁心疼,他没这么大的精神聊起没完,得让他早点儿睡!
姑妈一点就透了,〃快着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天星挺不情愿地跟着姑妈往东厢房走去了。
韩子奇却丝毫睡意也没有。漫漫长夜又横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往前捱!
他走到院子里,外边是幽幽的夜色。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纸透过来的一点黯淡灯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纸切成〃炸瓷〃似的碎纹。檐下的游廊,廊下的石阶,阶下的雨路,路又连着石阶,木雕影壁,垂华门,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铭记在心的,即使没有任何光亮,他也了如指掌。他抚摸着廊柱,抚摸着黄杨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的浮雕。以为要失去的,却留下来了,付出的只是:岁月。岁月是留不住的。岁月留给人的是创伤,在伦敦,在北平。北平并没有经受伦敦那样的轰炸,所以〃博雅〃宅还在,这令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慨。但是,奇珍斋却失去了,为什么会失去呢?
他回到上房,韩太太正在东间卧室里做夜间的宵礼,虔诚地感激万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平安归来。韩子奇不打扰她,推开了西间隔扇的门。里面很暗,一股久无人住的阴潮气息。他回身端起了客厅里的煤油灯,走进阔别十年的书房。
书案还在,座椅还在,书架还在,那些陈旧的线装书、硬脊的洋装书,显然没有人动过,蒙着厚厚的尘土。他把灯搁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来,这一坐,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脚下触到了什么东西,这地不像过去那么平整了,硬硬地硌着他。他弯下腰,低头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块黑色的长方形木板横卧在那儿,是什么?他端了灯去照。啊,灯几乎从手里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灯光下,三个鎏金大字闪着金黄的光:奇珍斋!他放下灯,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厚重的木板,拂着上面的尘土。他的手在颤抖,清泪滚落在染着霉斑的金字上!如果奇珍斋〃死不见尸〃,他也许不会这样动心,当这劫后遗物摆在他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果然是完了!但它怎么会完了呢?
韩太太已经做完了宵礼,在向真主表达了至诚的感激和更加美好的愿望之后,她感到轻松舒畅,怀着夫妻久别重逢的欣慰与喜悦,往西间走来了:〃他爸,还不早早儿地躺下,在那儿瞎翻腾什么?家是你的,该怎么归置,你说话,明儿叫大姐给你好好儿地。。。。。。〃
好兴致突然被拦腰截断了,她神色慌了,手刚扶着西间的门框,就看见韩子奇跪在地上,无声地拂拭那块奇珍斋大匾!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见,谁知道你。。。。。。〃
〃告诉我.店是怎么毁的?〃韩子奇抬起头看着她,背着灯光,那闪烁的泪眼令人望而生畏。
〃他爸,你听我说,〃韩太太麻木了,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丈夫的询问触动了她内心的伤痛,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了,〃都是我的'古那亨'(罪过)!我对不起老侯,对不起你!奇哥哥,我糊涂啊。。。。。。〃
她无力地扑在丈夫的肩上,岁月在心中痛苦地倒流!
那只三克拉蓝宝石的戒指突然丢失了,韩太太一怒之下把老侯赶走了。谁知道伙计们抱打不平,一哄而散,奇珍斋顿时瘫痪了!
韩太太气得吃不下饭,姑妈急得团团转。
〃天星他妈,这事儿可闹大发了!〃姑妈说,〃店里一个人儿不剩,怎么击鼓啊?〃
〃不碍事的!又不是我请他们大伙儿吃'滚蛋包子',他们乐意走,我还不留呢!〃韩太太敢作敢当,好马不吃回头草,她甚至庆幸这帮不识好歹的奴才来了个〃伙辞东〃,正好顺水推舟〃一笔清〃,还不用花钱打发他们走呢,倒省了一笔开销,〃花钱雇人,还怕找不着比他们强上九成九的账房、伙计?只要我这儿言语声儿,说奇珍斋要用人,那些自个儿开不起铺子、夹包袱皮儿搂货的主儿,谁不愿意来?准得挤破门!〃
这话说得太大了。韩太太把家交给姑妈,自己天天到店里守摊儿,放出话儿去要招账房、伙计,却没有一个上门的。不得已,她放下架子,按照平日零零星星听来的线索,张三李四一个个去请。那些主儿,过去见了韩子奇都像衙役见了县官儿,子民见了皇上,现如今韩子奇不在家,奇珍斋出了岔子,他们倒一个个端起架子来了,好似隐居隆中请都请不动的卧龙诸葛,说出话来,叫你没法儿接:
〃韩太太!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活儿,我实在是不敢应啊!现如今,玉器行的生意没法儿做,您瞅,除了蒲老板的汇远斋还能折腾一气,下剩的哪家铺子不是冷冷清清?货没销路,料没来源,好些个作坊都洗手不于了,北平的好几千玉器匠人,您挨着人头儿数数,只剩百十个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您让我临危受命?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儿嘛,设若您的买卖让我给砸了,赶明儿还怎么有脸见韩先生?〃
这还算客气的。
〃韩太太!您怎么赏我这么大的脸呢?我这两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够不着,既然连老侯都玩儿不转,我就更得掂量掂量了。得了,您另请高明吧!〃
〃韩太太!奇珍斋不是遭了抢嘛,您得报案哪!打官司,弄个水落石出!要不然,往后谁还敢进您的店门儿?出点什么事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还有比这更难听的。
〃韩太太!我说话不怕您恼:老侯对待您,那真是'忠心报国'!这样的忠臣老将,您都把他当贼防,翻脸无情,一脚踢开,我有几个胆子,敢顶这个缺?〃
竟无一人肯出山。韩太太没辙了,跟姑妈商议:〃要不然,咱们姐儿俩就先糊弄着?〃
〃哟,我可不懂这一行,又不是开饭馆儿!〃姑妈说,〃你虽说是门里出身,可到底也没管过柜上的事儿,成色啦,价钱啦,恐怕也弄不太准。咱们也不识个字,连账都没法儿落。再者说,家里店里两头儿跑,这可不是娘们儿家能成的,日本人在街上瞅见女人就嚷'花妞妞',吓死人了。。。。。。〃
〃那。。。。。。就先把门儿关了,再慢慢儿地想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玉器行里有话: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三年!〃
〃不成,这可不是个事儿。店锁在廊房二条,里头有那么多贵重的东西,离家又挺老远,没个人儿看着哪儿成啊?赶上这样儿的年月,又是兵又是土匪,连锅儿端了都没准儿,就不单是偷个戒指儿了!〃
〃倒是。这可怎么办呢?家里也没个主事的男人!〃
事非经过不知难,没有韩子奇在家里当家做主,韩太太才知道了掌管一个大买卖是多么的不容易,才知道了韩子奇的十年创业费了多少艰辛。现在,家业落到她手里,竟连〃维持〃的本事都没有了!
这时候,倒有人上门来了,不是求她雇佣,是要买她的奇珍斋!卖?说什么也不能卖哪,奇珍斋是梁家的祖业、韩家的命根子,卖了店、砸了牌子,〃玉器梁〃、〃玉器韩〃就算完了,在行里头,在两旁世人眼里,就一个跟头栽到底,威风扫地了!
〃韩太太,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儿!人走时运马走膘,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到底怎么着,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眼下兵荒马乱的,韩先生又没在家,您不怕树大招风?大门脸儿不能光当摆设,趁东西不如趁钱,装到兜儿里踏实。我不是眼馋您的东西,自个儿的货还发愁找不着主儿呢;我是瞅着那个地界合适,兴许还能活泛点儿;人说同行是冤家,其实我倒是瞅着您在难处,不能不救这一步驾,价钱上不能让您吃亏,您出个价儿,我不还口,要不,赶明儿韩先生回来了,我也显著不仗义;哎,话又说回来,兴许那时候我的买卖不济,还得求韩先生高抬贵手再拉我一把呢,廊房二条还能没了'玉器韩'的地盘儿?韩太太,您琢磨琢磨我这个意思,觉得合适,就这么办;不合适呢?就算我没说,咱别伤了和气!。。。。。。〃
这个主儿一连跑了好几趟,还给韩太太提溜了茶叶,给天星带了吃的。头一回,韩太太带答不理;第二回,婉言谢绝;第三回,沉吟不语。果真除此之外再也没路可走了吗?没有了。她不是怕驳人家的面子,是怕东西在外头招来更大的灾祸。要是店里遭了抢,她找谁告状去?我日本人?那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万般无奈,韩太太向命运屈服了,到底走了那条过去连想都没想到的路:把奇珍斋〃倒〃出去了。她坚持留下了几件贵重的东西,其余的货物,连柜台、桌椅、货架、房子统统作价归了人家,签字画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流着眼泪收起了奇珍斋的大匾,心都碎了!
更令人心碎的事儿还在后头:出手之后的奇珍斋,三天工夫就在那高大的汉白玉门脸儿上挂起了新匾:汇远斋,成了蒲绶昌的一个分号!原来,出面的买主儿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不识字的韩太太亲手在契约上按了手印,把奇珍斋卖给了有杀父之仇的〃堵施蛮〃;而被韩子奇击败的蒲缓昌,连价儿都不还地买下奇珍斋,也正是为了彻底毁掉韩子奇的家业和声誉,由他来取代〃玉王〃的地位,他成功了!
韩子奇被这致命的打击打懵了!十年来让他梦魂萦绕、归心似箭的奇珍斋,竟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与其如此,还不如干脆被炸毁呢!毁于战火,只能使他痛惜,而如今留给他的却是耻辱,永远也难以雪洗的耻辱!仅仅是破产并不可怕,他经历过贫困,经历过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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