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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江山記-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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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府人是否还在玄武门外等候?”他又问。

“回陛下,是。”

“叫王承恩来。”

等王承恩进了屋叩首,皇上说:“去知会玄武门外文府轿夫人等,今日宋掌籍宫中议事,明日回府。”

什么?要让我夜不归宿?不是吧……我看着他蹙着眉对奏折撇嘴,几乎要开口抗议。文禾要是知道了,不晓得会不会跑来讨人。皇上一直挤兑他,难道这也是一招?可到底为了什么呢?

王承恩出去了。不一会另一个宦官进来奏报:“回禀陛下,皇后殿下命奴婢回复,尚仪局已领旨安排妥当,即擢宋掌籍列入近驾而侍名册。”

我突然明白了方才田贵妃的话——“那要看皇上怎么想了”。他把我从尚仪局拎到他身边来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表示。

“你可与此间宫女同食。”皇上遣退了宦官,放下朱砂笔,对我说,“现在,朕想听听你从敕那国来大明的路途见闻。”

这是我几个月前排练过的内容。可是从来没有用过,也没有再完善,尤其在我明白他并不相信文老爷子的说辞之后。

“臣妾随父兄乘商船从敕那西北启航,在南海岛国因船破损,换船而行。最终决定由大明白浪海港登陆,不料登陆之前遭遇海盗,杀伐抢劫中,因父兄拼死保护,臣妾与随从乘伐而退,随从负伤。在辗转由南海直东海,又换船从渤海到北直隶时,随从伤重不受,身亡。臣妾只身往京师,最后身无分文之际,被京郊美馔居收留。”我故作镇定地讲完这个不靠谱的故事。

“文侍读是美馔居常客?”他听得倒是津津有味。

“是。他与美馔居东家熟识。”我回答。

“很好。再同朕说说,这敕那国风土气候如何?异于大明之处都若何?”他玩味颔首道。

我在心里狂翻白眼。不是不能编的,连套用带编造可以说出一个海外异国风物全集,说白了,扯淡有什么困难的?问题是,我要说到什么时候去啊?……

……事实证明,人是有可能说话说死的。除了中午吃饭以外,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说话。到最后嗓子已经冒火嘶哑了,可是皇上一会边听边批文,一会边听边喝茶,一会边听边看书,就是不让我歇着。我早上不该骂他是虐待狂的,骂了他,他便真的名副其实起来。

等我从食物说到花草,从花草说到服饰,从服饰说到家具,又从家具说到动物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一整天,文家人不论是老文还是小文都没有来过。甚至别的大臣一个都没有来过。偶尔宦官进来通报事情,也是匆匆。我像一部活体留声机一样叙述着嫁接和杜撰的敕那国,越来越觉得朱由检是在耍我。

在我实在熬不住,停下来深呼吸的当儿,皇上从书本堆里探出头来,终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人话:“累了?”

我挤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臣妾是累了。”这不是逞强的时候。

“朕饿了。”他合上书,“王承恩!”

王承恩进来:“陛下。”

“晚膳开始。照着朕的晚膳菜品赐饭给宋掌籍。”他站起来,说。

“臣妾叩谢万岁。”我顿首道。肚子里早就唱空城计了。虽然知道在此时即便皇帝的伙食也比我想象的要节俭许多,不必奢望会有山珍海味,但是我现在见到馒头也会两眼放光的,何况有荤有素乎?

吃过鱼肉菜饭后,满足地抚着肚皮,我找宫女要水洗脸,提了自己早上被从尚仪局移过来的箱子,整理妆容。我的动作很慢,为的是拖时间休息。已经顾不上皇上是否会不高兴不耐烦了,我的嗓子已经近乎完蛋了,崩了一天的身体也疲惫得随时可以瘫倒。美美在圈椅里歇了足有两柱香,然后才沐着星光,回到这已经令我恨之入骨的地方。

在门口,王承恩看到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陛下旨意,宋掌籍不必通报便可入。但现在宋掌籍切记要轻声。”

我皱皱眉迈进御书房,未待跪拜行礼时,发现那个坐在龙案之后的工作狂已然摘下冠帽,安安静静地伏在案上,睡得正香。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七章 夜谈

有人说,崇祯皇帝是继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之后最勤奋的一个。日日朝会,常常对召,没有假期,没有娱乐。他临危受命,从信王府邸入住皇宫之时,连麦饼都是自己从信王府带入,几日不敢食宫中之食。但整垮魏忠贤的前后又是果断睿智,老练聪明,三下五除二。他有贤良皇后,皇子公主得教导有方,但最终还是逃不脱亡国之命。这固然有个人性格弱点使然,而在内外纷乱之际,朝堂舞弊,人心混乱,攘外安内是何等困难。无怪乎文震孟等人那样焦虑,无怪乎文禾肯舍弃个人,只身往来,不惮危虞。也许这天下从来就不缺肝胆,缺的是回报肝胆的人。

我望着他睡梦中仍不放松的眉心,心里泛起了酸。他不信我吗?他肯让我不必通报便独自站在这里,离他仅仅丈许;他信我吗?他因为我的杜撰而脸色越来越不悦,对文禾也三番两次挤兑。我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轻轻退出门,对王承恩说:“陛下睡着了。加盖点衣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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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恩却摇摇头:“我已经把窗户都关好了,屋里很暖和。陛下难得假寐片刻,不要去扰他。”

我恍然。虽然一直都不喜欢王承恩,觉得他排斥异己心术不正,但他对崇祯可算是忠心不二吧。想来这种皇上累睡着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然他怎么这么熟手。

“宋掌籍还是进去吧。陛下一般不久就会自己醒来。”他又说。

我点点头,又回到房里。龙案仍旧放着成摞的绢底奏折、书卷和空白诏书。诏书旁边是几张扣过来的宣纸,不似皇上平日用的那种,看起来倒像是市井之物。我好奇心起来,四下观望一刻,提着胆子悄悄拿起那几页纸张,翻开看时,吓了一大跳。

每一张纸上是一首词,却是我写给胡黾勉的歌词!我赶紧屏住呼吸把纸放回原位,离开龙案范围。

他已经将我查了个底朝天。而我还以为就算不能瞒天过海,耍耍小聪明总是可以的,毕竟我是未来人,他是古人。可我忘记了一件事,这里是他的天下。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想想一整天说的那些话,不禁胆寒,恨不能立刻冲出皇城,找到文禾告诉他我要立刻回家。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皇上勤勉又怎么样,不曾伤我分毫又怎么样,甚至他还会对着我笑那又怎么样,皇上就是皇上,老虎就是老虎。

在我思前想后的当儿,案上伏着的人动了动,抬手按住太阳穴,慢慢直起身来。我心虚地看向他。他半惺忪中发现我,脸上毫不惊讶,似乎认为我一直就在这里。

“陛下醒了。陛下疲乏,转到龙榻上歇息片刻吧,口谕奴婢已经尽数传到,目前无事了。”王承恩听见微响就进了来,道。

“唔。”他仍然揉着太阳穴,起身往帷帐内走,“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王承恩躬身道,“宋掌籍……”

我巴不得马上离开。却听见皇上在帷帐内闷声道:“宋掌籍留下。朕有话说。”

“遵旨。”王承恩看了我一眼,退出门,从外面落了帘。

“赐座。宋掌籍,你自己取了那杌来坐吧。”他在榻上道。

我穿帷帐入内室,自豆瓣楠填漆橱子旁拿了镂花木杌,坐下。他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我坐下,睁开眼睛,叹了一声:“你坐那么远,朕怎么同你说话?坐过来。”

我又挪动木杌,上前挨着龙榻坐着。他仍旧闭着眼睛,半晌,道:“宋掌籍,你可还愿意嫁给文侍读?”

我点点头。

“嗯?”他睁开眼,询问地看我。

“我点头了呀。”我怏怏地回答。

“朕闭着眼,你点头朕看得见么?你啊……”他不再闭眼了,侧过身来看着我,“宋掌籍,你可知道撒谎的结果?”

我心虚地又摇头。

他观察我的脸色,用缓之又缓的语气说:“一个谎言的后果就是,你要以更多谎言去圆它。宋掌籍,你圆了一整天,感觉如何?”

终于被我猜中了。他是故意耍我的。“陛下听臣妾说话嗓音,便已知道感觉如何了。”

“这是你咎由自取。”他厉声道。[。炫87book。com书。]

“陛下圣明,任凭陛下处置。”我是死猪了,再烫的水我也不怕。

“回得倒是痛快。从今而后,再有杜撰之事,朕定会问罪。幸好你是女子,若是男子,朕早就要把你拖出去廷杖了。”他说。

“若我是男子,陛下根本不会听我的谎言吧。”我说,“臣妾只是为了自保,不得已为之。”

“好个不得以为之。凡是讲不出正经道理的,都用这句话搪塞。你身上的秘密还不够多么?是嫌朕不够忙,跟文家人一起添乱?文家为了文家的缘故将你送入宫中,你倒是有胆,为了文家不怕欺君后果。”

他把我同文家分开说,又是为何。我看向他莫测的表情,说:“臣妾不敢,臣妾无心之举。入宫几月,只恨无法为陛下排忧。”

“等到朕需要一个女子来为朕排忧的时候,朕也就不必再有什么念想了。”他嗤笑。

“此言差矣。陛下还在信王府时,直到御极之后,种种艰险困苦,皇后殿下不曾为陛下排忧么?陛下夙夜操劳,田贵妃善解人意,不曾为陛下排忧么?”我问。

他的嗤笑变成了低笑,轻轻道:“这么说,你是想像她们一样地为朕排忧?”

乱打比方的后果,就是被抓住话柄。我赶紧回答:“臣妾只是比方,为了说明女子也可为陛下出力。”

“宋掌籍何必如此紧张,我看这书房内许是偏燥热,你脸都热红了。”他忍着笑的样子真让我怕他憋出内伤。此人继而又轻咳一声,道,“去,橱中倭箱内有香。梅花甜香或沉速安息香随意取一,燃了吧。”

我去取了沉速香,放在香炉里燃了,拿隔火盖住。等我再回转身,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册书又在那儿读起来。我在木杌静静坐着,听他呢呢喃喃读之乎者也。安息香的味道弥漫出来了,沉郁幽谧,包围了我。我放松了身心,渐渐地,觉得眼皮就要睁不开了。我一边挣扎一边无力地对自己说:不能睡,不能睡……

但我还是没抵抗住瞌睡虫。

我又落入了准备去倒斗的那墓穴之中。同伴又跟上次一样,一哄而散,盗洞塌方,我出不去了。但这次不似上次那么害怕,而是破口大骂,倒斗果然还是要兄弟父子!这些家伙一个都靠不住!然后转过身怒气冲冲地往里走,直到又看见那巨石棺椁。我叉着腰对着棺椁喊,还不快出来!那石椁里面乃是红漆柳木棺材,我上次并未留意。棺材自己缓缓启开,俊美男子再度翩然出来,目光温和却令我周身发冷。我这次看到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但是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户主,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吧?快告诉我!

他不回答,只淡定望着我,慢慢从石椁迈出,朝我靠近。我说,哑巴啦?上次还说话呢!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宋掌籍,朕说过,会帮你……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猛然想起了他是谁。我结结巴巴地说,皇……他已经走到我跟前,伸出一只无肉右手,抚向我的脸颊。

“别、别碰我!”我“腾”地蹦起来,差点翻到地下去。拍着胸口大口喘息,一边庆幸这是一个梦,一边四下一看。这一看不打紧,我发现自己刚才居然是躺在龙榻上睡着了。不会吧……

“躺在朕的榻上也会做噩梦,宋掌籍未免太不给情面了吧。”皇上撩开落下的帷帐走进来。

“我,我怎么会在,在……”我指着身下问。

他拿起香炉旁铜箸动了动炉火,说:“你坐在木杌上睡,但凡摔了哪里就要告假,会耽误你为朕排忧的。朕只好把地方让给你了。”

我从榻上下来,行礼道:“臣妾失礼,陛下恕罪。”

“别装模作样的了,睡也睡了,还一睡几个时辰,现在请罪何用?你回去吧,朕就要上朝了。”他放下铜箸,自顾又走出去。

都到这时候了?我郁闷地想,完蛋了,让人知道,多少人会大失颜面啊!我赶紧整理一下衣服妆面,分开帷帐走出去。皇上龙案上的奏折已经都不见了,空白诏书也少了几份,可见他一晚上的工作量也实在不少。我上前顿首:“臣妾告退。”

他扬扬下巴,示意知道了。我便退身出门,王承恩仍是在门外,见了我立马拦住:“宋掌籍留步。”

我停下,不解地看着他。这时他自身后让出一名女官来。我心当下一沉:这名女官我是认识的,为尚仪局郭彤史。

第二卷 龙之卷 第八章 彤史

尚仪局彤史职务,专司记录皇帝宠幸后宫之时辰地点。难道他们认为我昨晚被皇上临幸了?这可不太好。

我立刻回身,到御书房,叫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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