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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成一:白银谷-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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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位老夫人,后来也是喜怒无常,跟着伺候的下人,成了出气筒,那可是遭了大罪了。现在这位老夫人,本来最开通了,不把下人当下人,你有些闪失,她还给你瞒着挡着,怎么说变就变了?偷偷放你往家跑,这种事怕再不会有了。没事还找茬儿骂你呢,怎么还会叫你再捣鬼!万幸的是,老夫人发脾气时,还没有把那件捣鬼的事,叫嚷出来。

只是,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主家要成心把你当出气筒使唤,那也活该你倒霉。你就是到老太爷那儿告状,也白搭。越告,你越倒霉。

老院的事,吕布她什么不知道。只是,她没有想到,倒霉的角色也叫她摊上了。

但就在骂过三喜不久,老夫人忽然说,她的病见轻了,要进城洗浴一次。许多时候不洗浴,快把她肮脏死了。

吕布听了当然高兴,可也不敢十分高兴。老夫人肯定不会允许她再偷着往家跑。她出去告诉三喜套车伺候时,特别叮咛他,得万分小心,可不敢惹着老夫人!现在的老夫人,可不是以前那个老夫人了。

三喜听了,一惊一乍的,简直给吓着了。

老夫人出来上车时,四爷和管家老夏都跑来问候:刚见好,敢进城洗浴吗?要不要再派些下人伺候?

老夫人挥挥手,只说了一句:“不用你们多操心。”

虽然是冷冷的一句,但今天老夫人的情绪还是平静得多了。在阳光下看,她真是憔悴了许多。

老夏厉声对三喜和吕布说:“好好伺候老夫人,有什么闪失,我可不客气!”

三喜战战兢兢地答应着,吕布看了,都有些可怜这后生。

出村以后,三喜依然战战兢兢地赶着车。吕布也不敢多说什么,叫他坐上车辕,或是叫他吼几声秧歌,显见地都不相宜。正沉闷着,就听见老夫人问:

“吕布,你父亲的病,好了没有?”

吕布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哪能好呢!眼看没多少日子了,活一天,少一天。蒙老夫人慈悲,上次回去看他时,已吃不下多少东西。”

“那你也不跟他们告假?”

“不是正赶上老夫人欠安,我哪好告假?”

“这可不干我的事!我是什么贵人,非你伺候不下?”

“老夫人,是我自家不想告假。老夫人待我们也恩情似海,在这种时候,我哪能走?这也是忠孝不能两全吧。”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想尽孝,就再回去看看,离了你伺候,我也不至淹死在华清池。”

听了这种口气,吕布哪还敢应承?忙说:“蒙老夫人慈悲,我已算是十分尽孝了。说不定托老夫人的福,家父还见好了呢。近些时,也没见捎话来,说不定真见好了。”

“我可没福叫你托,想回,你就回,不想回,拉倒。”

吕布不敢再搭话,老夫人也不再说话,一时就沉闷起来。三喜一直小跑着,紧张地赶着车,他更不敢说什么。

这样闷闷地走了一程,老夫人忽然说:“三喜,你变成哑巴了,不吭一声?”

三喜惊慌得什么也没说出。

吕布忙来圆场:“三喜,老夫人问你呢,也不吭声!要不,你还是唱几句秧歌吧,给老夫人解解闷。”

吕布见老夫人也没有反对,就催三喜:“听见了没有,快唱几句!”催了好几声,三喜也不唱。

老夫人冷冷地说:“吕布,你求他做甚!”

老夫人话音才落,三喜忽然就吼起来,好像是忍不住冲动起来,吼得又格外高亢、苍凉。酒色才气世上有,

许仙还愿法海留,

白娘子不答应,

水淹金山动刀兵,

为丈夫毁了五百年道行。

吕布听了,就说:“三喜,你使这么大劲做甚?还气狠狠的,就不怕惹老夫人生气?”

岂料,老夫人却说:“再唱几句。”

三喜接着还是那样使着大劲,气狠狠地唱:

好比古戏凤仪亭,

貂蝉女,生得好,

吕布一见被倾倒,

为貂蝉,

把董卓一戟刺了。

吕布说:“三喜,你唱的是《送樱桃》吧?”

老夫人说:“再唱。”

好比东吴的孙夫人,

刘备死在白帝城,

孙夫人祭江到江中,

为刘备,

贞节女死到江中心。

这样一唱,气氛就不再沉闷。老夫人的情绪似乎也有些好起来,三喜也不再那样拘束、惊慌。所以,吕布就起了回家去看一眼老父的心思。等快到达华清池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向老夫人说:

“老夫人,要不,我再回家看一眼父亲?”

“我早说了,由你。”

“那我一准快去快回,不会耽搁老夫人的工夫!”

“多日没来洗浴,今天要多洗些时候。你也不用太急慌,小心跑岔了气。”

听老夫人这口气,吕布心里更踏实了。等老夫人一进华清池的后门,她跟三喜招呼了一声,就匆匆离去了。

2

三喜独自一人守着车马,既觉得时候难熬,又怕时候过得太快。他已经抱了必死的信念,只是想对老夫人说明一声。

他得到老夫人,那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梦醒之后,他知道惹了杀身之祸。老太爷那是什么人物!但他并不后悔。用自己卑微的性命,换取梦了无数次的那一刻,已经太便宜了自己。

他已经是罪孽深重了,就怕由此害了老夫人!那样,他就是死十回吧,又有什么用?

但他犯这样的罪孽,实在是扛不住了。

那一刻,他真是梦了无数回。他也不呆傻,老夫人的美貌、开通、爱干净,他能看不见,觉不到?尤其是,一年四季,三天两头,总是守着刚刚出浴的老夫人!如此美貌的老夫人,洗浴之后那是怎样一种神韵,除了他,能有谁知道?

他心里虽然不断骂自己,但真是扛不住地着迷。更要命的,是老夫人没有一点贵妇的架子、主家的架子,开通之极,待他简直像她喜欢的兄弟,能感到一种格外的疼爱。

三喜原来还以为,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自家尽往美处想呢。可后来,越来越觉着不像。老夫人是真喜欢他,真疼爱他。特别是今年夏天,真是一步一步走进美梦里了。先是把吕布放走,又跟他逗留在枣树林说笑,还假扮成姐弟四处游逛,任他叫她二姐。梦里也不曾这样。

他是谁,老夫人是谁!他能伺候天仙一样的老夫人,天仙似的老夫人又真心疼他,那他这辈子还会再稀罕什么?派到外埠,住家字号,熬着发财?不盼望了。什么也不盼望了,就这样给老夫人赶一辈子车。

现在,他是给老夫人赶不了几天车了。一切都快走到头了。但他不后悔,就只怕毁了天仙一样的老夫人。

梦里的事真发生后,老夫人不再出来,不再进城洗浴,三喜就知道大祸要临头了。那几天,他就想自裁了卑微的性命。可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会不会连累了老夫人?一切罪孽,都放在我身上,然后我去死。你想怎么咒我都成,但你不要坏了自家的名声。我死,一定找个不相干的由头。

后来,他见着吕布,听说老夫人病了,又逮谁骂谁,心里就更想死了。你想骂,还是骂我吧。你以前人缘多好,忽然这样坏了脾气,逮谁骂谁,全是因为我。我情愿去死,你也不敢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为我这样一个下人,坏了你的美名和道行,太不值!

死前,我只想再见你一面,由你来骂。怎样解气,就怎样骂。你想叫我死后永辈子不能再托生为人,我也答应你。但你得听我说一声:你不能坏了自己的道行!

就是死,我也觉着太便宜了自家。今年的夏天,太便宜了我,我真是情愿用性命来换。只可惜我的性命太卑微,太不值钱了。老夫人,你如天仙一样的性命,万万不能因为我,坏了道行。

今天老夫人洗浴,也没有用太多时候。她被澡堂的女仆扶出来时,似乎已经洗去了先前的憔悴,美艳如旧。但冷漠也依旧。

三喜不敢多看。

老夫人上车的时候,喊了他一声:“你在发什么呆,不能扶我一把!”

三喜慌慌地扶她上了车。

吆喝着牲灵出城,他可真是紧张极了,因为他无法平静下来。怕心思不能集中,吆喝错了,车马撞着人,可心思哪能集中!车里的老夫人就似一团烈火,炙烤着他的后背,血脉都快烧起来了。好在是熟路,牲灵也懂事,穿街过市倒还没出事。

出了繁华的城关,渐渐到了静谧的乡间大道,三喜觉得应该向老夫人说明自己的心志了,可怎样开口?一直寻不着词儿。越寻不着越慌,越慌越寻不着。

正慌得不行,忽然听见老夫人说:“小无赖,你哑巴了?”

他赶紧说:“老夫人,我作了孽,我该死……”

“我听不见!你坐到车辕上说。”

三喜不敢坐上去。

“小无赖,你聋了,听不见?”

三喜听老夫人的口气,不是那样冰冷,只好小心地跳上车辕坐了。

“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人,我知道我作了孽,惹了祸,该死。”

“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死容易,就怕连累了老夫人。老夫人因我坏了道行,我就是死十回,也不顶用……”

“小无赖,你就知道死!”

老夫人这样骂的同时,还伸脚蹬了他一下,软软的。三喜不由回头望了一下,老夫人伸出来的居然是一只光脚,什么也没穿的光脚!而且,蹬过他,也不缩回去,就那样晾在车帘外。

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从车辕上掉下来。看来,老夫人并不恼恨他。老夫人依然疼爱他,说不定是真心给他这一份恩情。但他不敢再鲁莽了,不能再不顾一切抓住这只要命的脚。

“老夫人,一切罪孽我都担,就是……”

“就是不想死!”

“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必死无疑。可我不怕死,也不后悔。老夫人给我的这份恩情,我情愿用性命来换。”

“小东西,就知道死!”

老夫人又软软地蹬了他一下。他是再扛不住了,就是天塌地陷,也不管了,伸手抓住老夫人那只光脚,任它在自己手里乱动。老夫人轻声喊着:“小无赖,小无赖!”但他能觉得出来,她的脚是在他的手中欢快地乱动,并不想挣脱。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会说这样的话: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她这是给了他恩情吗?

她本来不是一个坏女人。只是为了气一下那个老禽兽,才故意出格,故意叛逆,故意坏一下。可一旦越过坏的界限,她又被吓得惊慌失措,无法面对。称病,骂人,发脾气,暴戾无常,那也不能使她重新退回去了。退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以死洗白自己。

可是她不想死。要想死,在与老东西做禽兽后,就该死去了。

现在,没有气死老禽兽,倒将自己脏污死了,那岂不是太憨傻?

就是直到这种时候,杜筠青深藏在心底下的那个念头,才不得不升浮上来:其实,她是异常喜欢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的。自从进入康家以后,杜筠青因为坚守了进城洗浴的排场,三天两头得由车倌伺候。而事实上,她能常见着、又能常守着异性,就惟有这给她赶车的车倌了。为了豪门的门面,车倌偏偏都挑选了非常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康家似乎只

对自己的男主子严加防范,女仆全雇用上年纪的;而对女主子,倒十分放心了,男佣并不怕他年轻、英俊、机灵。杜筠青知道,他们对女人放心,是谅她们也不敢!这虽然也诱惑她,想故意去作一种反叛,可她对三喜以前的那两个英俊的车倌,却是什么心思也没有。三喜为什么叫她喜欢,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喜欢三喜,这就是一种坏,不是故意做出的那种坏,而是真坏。所以,她总是尽量将这种坏深藏在心底下。

其实在更多的时候,她是想将对三喜的喜欢,装扮成一种假坏,也就是为了反叛老禽兽,才故意喜欢三喜的。可这假坏一天一天涨大,终于出格成真!杜筠青除了惊慌失措,她在心底下还在关心一件事:这个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小东西,是不是值得她这样?他如果只是一个小无赖,只是想乘机发坏,那她就真的只是为了伤害老东西,故意毁了自己。要是那样,她也只有一条死路了。杜筠青知道自己已经给老东西毁了,可还是不愿再自毁一次。

人再无奈,也不该作践自己。

那天,听吕布传来了一点三喜的消息:他也惊慌了。他是为谁惊慌,为他自己,还是为她?杜筠青忽然非常想见到他,无论他是小无赖,还是小东西!

当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杜筠青就忽然觉得可以放心了。她忽然不想再计较什么了,他是不是小无赖,委身于他是不是值得,都不计较了。真坏,还是假坏,她也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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