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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关仁山风暴潮-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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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赵振涛学走路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险些要了他的命。他发烧,被送进蟹湾公社的医院。当时医疗条件不好,医生见他没有一点声息了,就让赵老巩把孩子埋了。赵老巩抱着没有一点脉搏的小振涛,流着眼泪走向老坟地。走到半截路上,他掉转头回家了,想让孩子先回家挺一宿,哪有死去的人不回家打个站呢?赵老巩把小振涛放在自家厢房里,他半夜里听见这小家伙竟然有了动静,爬起来去厢房里看他,果然看见小振涛轻轻地哭了。小振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
赵老巩每天到海边造船都带着小振涛,歇息的时候,就教他学走路。开始是教他学木匠的走路,木匠走路像拉大锯一样,要走出节奏来,小振涛走几步就跌倒了。赵老巩耐心地把他扶起来,他摇摇摆摆地走了一阵儿,还是跌倒了,就在老河堤上爬着,活活一个土孩子。赵老巩肩上搭着一件灰色的汗褂,光着脊梁瞅着他喊:“小子自己站起来!”小振涛就自己爬起来了。
他实在走不动了,赵老巩就将他抱进新打的木船里玩。小振涛对木船的感觉很独特,他是被母亲生在木船里的,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木船的味道。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呢?一句话是说不上来的。他在船里玩得不耐烦了,吵闹着要去下海,赵老巩就冲着他的天灵盖狠狠一拍,骂道:“小狗日的,跟你爹一个样,海里是你玩的地方吗?”小振涛被拍得一咧嘴,哭了,赵老巩就拿一块盐来哄他。他见到那块盐,真就不哭了。他见到了像魔方一样大的盐块儿,竟然还放进嘴里啃,成得他连连吐唾沫。
老蟹湾独独不少的就是盐哩。赵振涛现在依然还记得那盐粒儿的形状。那是一粒水晶般洁亮的盐,微微泛着一点白和一点点灰,碎块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亮点儿,让人看了心明眼亮。赵振涛眼睛亮而有神,是不是与这块盐有关系呢?在新船里玩这盐粒是他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事情。
有一天,振涛把这粒盐给摔碎了,大人们没在意,可小振涛却哭了。碎盐散落在地上,就像阳光的碎片,盐粒破碎时的哗啦啦的声响,晶莹剔透。后来,赵老巩又弄来好几块盐粒儿,但都没有这块大。
还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孩子多,生活十分困难,他吃不饱饭的时候,就到海滩上捡来盐粒,偷偷放进书包里,饿急了就悄悄在嘴里含两粒。这个秘密他跟谁也没说过。上大学的时候,孟瑶发现他的行李包里有一粒很大很大的盐,可不知他要干什么用。他一个字也没提。跟她说这个,她能理解吗?说不定还以为他在搞收藏呢。
起初,赵老巩是想把赵振涛培养成为一个好木匠,一个造船的好手。村里村外想跟赵老巩学徒的人很多,木匠是个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赵振涛有着这样的条件是很多人羡慕的事情。赵老巩曾叮嘱他,学了手艺是一辈子的饭碗!穷怕了的他很想学个手艺。赵老巩还将造船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使他对船师有了神圣的敬畏。老人说到兴头上,就有造船的古语从他那烈酒腌粗的嗓门里慢慢流出。
赵老巩并不想让他上学,做个好木匠是不用上学的。振涛是家里的老大,眼瞅着兄弟姐妹们就要失学,他先退学了。老师几次到家里找他,还好生埋怨赵老巩存有偏心眼。老师说,你们这家子男男女女都算着,谁读书都没有振涛读书有用,振涛是那块好料子!老师污蔑了其他孩子,赵老巩心里很不痛快,老师越说他越不顺从。真正改变赵老巩想法的是文化大革命。当时轰动全国的“渤海造反兵团”在老蟹湾诞生了,赵老巩不能造船了,被赶到填海造田的队伍里。尽管赵振涛年龄小,与红卫兵挂不上边儿,他还是被热血鼓动着加入队伍,砸海神庙贴标语。赵老巩气得浑身颤抖,从游行队伍里拽出赵振涛,像提小鸡子一样将他揪回家。小振涛不服,赵老巩就用造船的扁尺狠狠抽他的屁股,打出一条一条的血楞子。赵老巩想让他上学了,他突然觉得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读书才能做官,做了官才能说了算,做了官才能保证他造船。就是这个极为朴素的道理,支撑着赵老巩把赵振涛送回到学校。当时学校已经乱了,赵老巩就求一个靠边站的老师给他补习功课。老师家里老爹死了没钱买棺材,赵老巩就将为自家老爹准备的棺材送给了老师。赵振涛闭上眼睛都记得那口红红的棺材。
坐在家里的热炕上,赵振涛感到很舒服。他没有让汽车开到家门口,而让司机在村头的老树下等着。他怕赵老巩骂他,老人常给他讲村里清朝时有个做官的,官至三品,回家必到村头下轿。
是四菊将赵老巩从老河口叫回来的。总算见到老爹了,赵振涛连连道歉说:“爸呀,孩儿今天得跟您请罪哩!我到了老蟹湾整整五天啦,才来见您!实在是不孝啊!”
赵老巩眯眼打量着儿子,点头说:“爹知道,官身不由己啊!你到北龙来当父母官,爹高兴得几宿没合眼哪!爹是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四菊说:“大哥,真是现官不如现管啊!你过去在省城也是个官,咱家里就没显啥影,可这回回北龙,就大不一样啦!格格——”
赵振涛很感兴趣地问:“啊?你说说,都有什么变化呀?”
四菊眼睛亮得像灯笼:“先说俺吧,俺的孵化场过去老被断电,这回,管电的上赶着巴结俺;还有小乐,前几天刚退了亲,这两天老朱家的辣花就后悔了,其他提亲的媒人也来了好几拨儿!还有海英姐,齐少武过去把她欺负得啥样啊,如今把她接过去啦——”
赵老巩赌气地说:“接过去有啥好?就齐少武那个属样儿,官迷得要命,神一阵鬼一阵,不定哪一天跟她翻脸!”
赵振涛说:“爸,这几天我见了齐少武啦!他不像您说得那样坏呀?他对海英还是有感情的。海英出一家人一家不容易,我们都要促成他们。再说孩子也都那么大啦。”
四菊噘着嘴说:“大哥,你有架子啦!还没等俺说完就——”
赵振涛笑着说:“对,我错了,你说你说!”
赵老巩瞪了四菊一眼,四菊压根儿就没瞅老爹的脸,很有兴致地接着说:“还有咱爹,过去给葛老太太打工,为了几个徒弟跟葛老太太翻了脸!昨天晚上葛老太太亲自到家里看望咱爹,还要聘请咱爹当她们的顾问呢!”
赵老巩气愤地说:“这个骚娘们儿,看见她俺就来气!那个势利鬼,眼睛生在额头上,她哪是看俺,是奔你哥来的!让俺给骂走啦!”
赵振涛笑笑说:“爸,您都活了这把年纪啦!还跟这些人致气呀?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啊!”
赵老巩说:“你爹造了一辈子的船,这肚里就是海,能撑各式各样的船,就是不能撑她葛寡妇的船!振涛,你不知道哇,这个娘们儿老蟹湾盛不下她啦!有钱,有钱又能咋着?俺赵老巩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为富不仁的人啦!这不遭报应了吗,听说她的大姑爷李广汉犯事儿啦,携款逃啦!”
赵振涛问:“爹,您这么快就知道啦?”
赵老巩大声说:“盐化县就这么大的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蟹湾都嚷嚷动啦!振涛,葛老太太去找你,你不能见她,更不能见孙艳萍!这不光是她家与咱家有世仇,俺是怕你跟她们吃挂落儿,毁了你的前程!记住啦?”
赵振涛点点头:“我记住啦!”
四菊捂着嘴巴笑着:“爹,大哥都是市长啦,您还像小孩子似的训人家!”
赵老巩倔倔地说:“他当多大的官,俺都是他爹!这叫少不舍力,老不舍心哪!只要俺还有一口气,你们都得听爹的话!”
赵振涛朝四菊眨眨眼说:“四菊,你听见啦?”
四菊也学着赵振涛的样子说:“俺记住啦!”
赵老巩拿出枣木烟斗来吸着:“振涛,听海英说,孟瑶要去外国上学?都这把年岁啦,还上啥学呀?她走了,男男咋办?你咋办?”
赵振涛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她真考上了,我就把男男接到北龙来上学!听说咱北龙一中是长江以北最好的高中!”
赵老巩枯树根似的坐着说:“你现在就把男男接来吧!俺挺想她的——”
赵振涛猛地想起了什么,说:“您这爷爷没白想这个大孙女,昨天晚上通电话,男男听说我还没来看您,就把我给教训了一顿呢!”
赵老巩和四菊都笑了,四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酒窝儿。赵振涛把目光从四菊的脸上移到赵老巩的脸上,赵老巩老了,造的船也老了。赵振涛说:“爸,您就别造船啦!这把年纪可经不住折腾啦!就在家享福吧!愿意出去走走,我就把您接到北龙市里转转,怎么样?”
赵老巩说:“你那么忙,就别给俺操心啦!你爹天生就是造船的命。算命先生说了,俺最后是暴死,不会拖累你们的!”
四菊说:“大哥,爹是放心不下那几个窝囊徒弟!”
赵振涛说:“爸,要是那样,我就把那几个徒弟安排在北龙港做些木匠活儿,行吗?”
赵老巩瞪了四菊一眼:“你别听她瞎嘞嘞!”4墙上挂着一把很大的板斧,赵振涛从小就看着这把板斧一点点锈蚀,如今它已经锈得看不清本色了。这是赵家老祖留下来的,赵老巩用它讲古,用它来教育这些赵家的后代。吃过午饭,赵振涛走到板斧跟前点点滴滴地细瞧着它。
这把板斧的形状与一般的斧头不同,老人们都叫它“太极斧”,赵老巩视它为神斧。每年的龙帆节,赵老巩都要举着这把神斧威风凛凛地开绳。记得小时候,赵老巩为龙帆节开绳的样子格外神气。在开春的太阳滩上,春日的破冰潮卷来,束问了一冬的海水挺了脊,摇身抖落了大块小块的亮甲,龇牙咧嘴地砸向漫漫长滩,声音极响,仿佛是远海在断断续续地将洪荒年代一古脑推回来,又把今天的一切砸碎了再重塑。滩上挤满了渔人,远远近近都是渔船和纸糊的彩龙。那些纸龙是蛇躯、鹿角、马鬓、狗爪、鲤须和鱼鳞状的游蛇,那是海龙神,福佑百姓的海龙神。
赵振涛记得有一根根粗很粗的绳子,悬挂在主船的桅杆下,旁边是一面大鼓。那是杀了三头键牛,用剥下带有腥气的牛皮做成的一面大鼓。绳子的另一头悬着一个用石头做成的鼓捶儿,赵老巩用神斧砍断这条绳子,石棰就带着风声落下来,砸在鼓皮上,发出沉重的烈响;然后就有一艘一艘的船,咿咿呀呀涉海,去追载有彩龙的船;最后谁抱回了彩龙,便成为比赛的胜利者。队里还准备有散白酒、猪头肉、煮螃蟹和白菜炖粉条,犒劳这些从海里捞食儿的渔民。赵振涛最感骄傲的是老爹的这把板斧,他久不见了,几乎忘记了,今天再见到它,却仍然感觉到一种火爆爆的力量。他默默地自问:你赵振涛能像老爹那样挥舞板斧吗?在这关键时刻,能在北龙的地埝儿上劈出一条海路来吗?
门口有汽车的响声,赵老巩急急走进来,告诉赵振涛说,葛老太太带着女儿孙艳萍来了,让他暂时避一避。
赵振涛从窗子里看见了孙艳萍的身影,一个很妖艳的身影。阳光里她的脸很白,白得看不清模样,脖子像透明的细颈玻璃瓶,摇动成五颜六色。她正搀扶着葛老太太,行动迟缓一些。赵振涛心里有一些恐惧,他见到孙艳萍仅仅是恐惧吗?这个女人曾是他过去的恋人,与他有着说不清理还乱的情感。当然那都是历史了,历史的欠债要由今天来偿还吗?孙艳萍啊,过去是个多好的女人?不是我赵振涛无情,你身上珍贵的东西,是你自己在生命的路上走丢了的。
赵振涛又回头看了孙艳萍一眼,就转身跟着老爹从后门溜了。走到后院,赵老巩还在气愤地咕哝:女人一旦不要脸啦,是啥事儿都干得出来的!赵振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又回头望了望。没有看见人,只影影绰绰好像有一个粉红色的陷阱。他到底怕女人什么呢?
 
 

 



    
《风暴潮》关仁山 

  
  第五章 
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缓缓驶进北龙市宾馆。在通往后院贵宾楼的甬道上,赵振涛隔着汽车玻璃看着小路两旁精美的园艺:绿树、花丛和假山石,旁边是露天游泳池和网球场,网球场周围的铁丝网上垂着爬山虎和狗尾巴花,绿叶子仿佛要胀破那高高的铁丝。这里的傍晚总是宁静的,还能听见一阵阵清脆的鸟鸣,与老蟹湾嘈杂而肮脏的码头形成鲜明的对照。
赵振涛在两个小时前从家里躲避孙艳萍母女,到了盐化宾馆,发现市政府接他的汽车到了。这是胡市长留下的专车,也是他赵振涛的专车了。他上车的时候,柴书记和白县长等盐化的领导送他,但他并没有直接回北龙,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到北龙港的工地上,找熊大进等人了解有关北龙港的第一手材料。
熊大进等人对赵振涛的到来感到惊讶。赵振涛觉出熊大进的情绪低落,他看见胡市长坐过的奥迪轿车时表情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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