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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下御免-第8章

小说: 天下御免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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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不管现在他问什么,这个倔强的女人都不会回答,特别是当对象是“他”的时候。

所以,他不问,省得自讨没趣。“天气冷了,上来顶楼连外套也不多穿一件!”

她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成我爸了?这么关心我!”

“狗咬吕洞宾。”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好人?”

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却发现两肘靠着栏杆的她嘴角微扬,卷曲的长睫毛垂下,但那抹不知所以、却隐约暗示着脆弱的暧昧微笑,勾动某个埋藏在脑海深处、不愿回忆起的遥远记忆,反而让他更加恼火。

他不想看到她这样的笑容!

“她跟你问一样的问题。”偏低的悦耳声音,宛如划过宁静湖面的午夜天鹅,滑入他的耳朵,雪亮的大眼睛继续凝望着远方,还是没有看他。秋夜晚风撩乱长发,卷曲的弧度攀住白瓷般的脸,遮断他的视线。

他不说话,等着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湘菜的大厨,後来娶了我奶奶,才没有继续做下去。”她安静地说:“我从小看着爷爷作菜,也学了不少东西。所以,那个时候,我才会选择了这一行。”

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不懂,为什么经过这么久,她突然愿意告诉他?一时心血来潮?无论如何,他可不会质疑自己的运气。“我问的,不是这个。”

“可是我能给的,就只有这个答案。我已经作了决定,就没有可能後悔。”

“你一直想当医生。”

“是。”她没有否认,“我一直把医学院当成第一志愿,可是,那是有原因的。”

他冷哼,涩涩地开口:“当然,因为台大医学系是分数最高的科系。”

她看他一眼,嗤地一声笑。“是啊,那也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吕爷爷的病。从他们家和吕家成为邻居开始,他就知道她爷爷因为肾脏的问题,必须定期到医院报到:而在他高三那年,终於因为尿毒症引发全身性的器官衰竭而过世。

他记忆中的吕家爷爷,是一个有奇异幽默感的长辈,即使长年因为洗肾和各种并发症的病痛,每次看到他,都还是不忘讲两句不太好笑的笑话。母老虎的名字,就是他取的;而从母老虎对那个男孩子气到极点的恶搞名字重视的程度,他们祖孙之间的感情深厚,完全可以想像。

也所以,他总以为母老虎会像一直以来那样,过关斩将,顺利地完成七年的医学院课业,成为台北市最高明、最优秀、最恶劣……也最美丽的肾脏科医生。

但是,她没有。放弃了济世救人的志愿,她摇身一变,成为湘菜名厨。仍旧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吕奉先,自负而卓绝。只要尝过“天下御苑”的美味佳肴,大概所有的人都会相信,这位鲜少在大众前露面的主厨,绝对是生下来注定作这行的天才。

作为一个厨师,就像她做的每一件事,一样的出类拔萃,只不过……

“做这一行,不适合你。”他突然开口。

她的脸色一变,像是被刺到什么,原本挂在嘴角的微笑瞬间消失。“你在胡说什么!”

“不是吗?你应该做的,根本不是这件事。”

她终於转回过头,像冰一样的眼神定在他的脸上。他看着她,感觉到心底一阵酸。

……为什么他得到的,永远只是这样的眼神?

许久,她才冷笑一声。“我应该做的?田野,你以为我应该做什么?”

她不明白吗?他就是无法想像她把一辈子都浪费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让所有的才华和美貌在那种看不见的舞台里慢慢消耗掉。她应该得到更好的,应该站到人前,成为众所瞩目的闪耀明星!

但是看着那张顽固而美丽的面容,他很清楚,她会对他这样的想法怎样的嗤之以鼻。

“……我不知道。”他放弃。“我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坚持。连我都可以看得出来,现在的你一点也不快乐。”

她楞住,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

认识这么多年,这是少数他看到这个向来伶牙俐齿的母老虎无言以对的场合。

然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成就感。

他说对了,她不快乐;可是,说中了又如何?他不想看到她不快乐。

“不要说得一副你好像了解了什么的样子,”终於,她开了口,乾净沉稳的嗓音变得更沉,也更冷:“我快不快乐,不是你可以决定的。”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天台。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咬着牙,双手紧握成拳。

天台的风刮起,寒透他的心。

“这锅汤不行。”她皱起眉头,“不够清,而且味道也散了。”

尤幼婷咬着下唇,“对不起……凤姐。”

“幼婷,我再说一次:吊汤要有耐心。手不能停,方向要保持一致,慢慢来,这样味道才会均匀,颜色才会漂亮。”她不看女孩脸上愧疚的表情,“别心急,别紧张,东西做出来好吃最重要,赶时间只会浪费更多时间。”

“……我知道了。”

“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我们再来。”她目光一斜,看见吴建超在旁边东摸西摸,摆明一副听壁脚的模样。“阿超,你在干什么?”

“呃……”吴建超摸摸头,陪笑,“也没什么啦……凤姐,我只是听听看你在跟幼婷说什么而已……”

看着一脸心虚的男孩,她心中闪过一片阴影。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会藏私的,阿超,这一点,在我进“天下御苑”的时候,不是早就跟你们保证过了吗?幼婷听的这些,你以前早就听过不知道几次了。”

吴建超只是乾笑,答不出话来。

“你不信我?”她冷声问。

吴建超急忙摇头。“不、不!凤姐,我信!我当然信……只不过……”

只不过他心里始终有疙瘩在。

这也难怪,她也当过学徒,知道那种滋味。手艺高超的大厨,平时吆喝辛苦的手下们作牛作马,却永远不肯把自己珍藏的厨艺秘诀传授给这些劳苦功高的助手。

而虽然厨房里的助手都尊称她一声“凤姐”,其实大多只比她小个三、四岁,资历最深的阿超,更是只比她小上一岁而已。每日看着年纪相仿的她在厨房里呼风唤雨,尽管很清楚在现前的餐饮业,除非是自己开店,否则能在她这样的年纪独当一面的厨师其实不多,他心里难免又多了一层疑虑。

“阿超,你一直想学吧?那道柯伯伯说过的“司晨望畴”。”她安静地开口。

吴建超猛抬起头,又喜又惊!““司晨望畴”?可是凤姐……”

她冷笑。“今天你只要没出一个纰漏,晚上收班以後,我就示范给你们看。”

吴建超用力拍胸脯保证:“凤……凤姐!我今天一定做给你看!”

“是吗?”看了兴奋的助手一眼,她没多说什么,牵出红色单车,踏出厨房後门,准备亲自上街去采买一些不足的食材。

“天哪!我不是作梦吧?”不待後门关上,吴建超就激动万分地抱住身边的同事。“凤姐要教我“司晨望畴”?哇哈哈哈哈!我出运啦!”

“喂……阿超,”尤幼婷迟疑地开口:“凤姐说的“司晨望畴”……那是什么啊?上次好像有客人点过……”

“天哪!幼婷美眉,“司晨望畴”这么有名的菜,你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阿胖,你以为我们幼婷美眉跟你一样老啊?”

“棍!这跟老不老有什么关系?本大爷也只不过二十岁而已,也知道凤姐这道鲜少面世的超级名菜啊!”

“二十岁?我说阿胖,你自动省略了很多零头吧?二十岁?那是几年以前的事情呀?”

“棍!都跟你说别叫我阿胖了,大爷只是骨架大!”

“骨架大你个头啦!都叫你没事不要看南方四贱客了。骨架大?要不要我拿你多出来的骨架来熬个汤呀?只怕熬出来的汤,油到别说凤姐看不下去,连外面的小黄都不想喝啦!”

“棍!小黄你那只挑嘴的畜牲!本大爷煮的汤也敢不喝?”

“唉呀唉呀,我说阿胖,你就别为难小黄了,你煮的汤,我也不敢喝啊……”

“我咧小高,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呀?”

“谁?谁过得去呀?阿胖,你这么胖,大家当然都过不去……”

“我咧……”

“……那个……如果不麻烦的话……谁来跟我说一下“司晨望畴”……”

“泥奏凯啊!别来打断人家说话!”

“……呜……”

厨房里热烈的讨论,再次和主题脱节。

所谓“司晨望畴”,其实就是一道基本的菜式“镶玉豆腐”改良而成。板豆腐炸呈金黄,挖去中心制成腐皮,中间镶入炖腐脑、米粒、马蹄、冬笋、冬菇、白葱混合之馅料,然後入蒸笼十分钟,淋上清芡汁即可上桌。清淡的镶玉豆腐,化入喉间,会在唇齿之间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香菇鸡香。差别只在於腐脑的作法,要先用全鸡和香菇包裹蒸制过後,才镶入腐皮之中。

比较神奇的地方,是它固然能够当热菜食用。但在经过冰镇之後,也不会有怪异的肉腥味,所以也可以被当成一道点心。

说起来很简单,但是作为馅料的腐脑,要如何在两番蒸煮过後,依旧保持入口即化?如何能在浓艳的鸡香和香菇交互薰陶之下,依旧不失豆腐本身的特殊风味?另外,也是馅料重点之一的米粒要怎么处理,才能在蒸煮过後,不会过分湿黏,保持着粒粒分明的口感,以凸显腐脑的柔嫩?这些,才是这道菜的要诀所在。

但是说到底,这些,也只是火候拿捏的问题罢了,稍微有经验的师傅,多试个几次,也能够摸出属於自己的方法。所以她不明白:这样不算困难的菜式,为什么可以在当年的大赛中得到评审青睐?甚至成为某部分湘菜师傅口耳相传的“传奇”?

当然,她在那次比赛之後,就已经将这道菜封印,不再拿出来招待客人:但是“司晨望畴”的作法,从来不是秘密。放眼台北市,稍有经验一点的师傅,都应该知道怎么作这道改良菜才是。

更不要说她之前待过的“周家庄”,菜单上也还依旧保留了这道菜。尽管不是招牌,这道“司晨望畴”,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同业口中的所谓“传奇”。

或许是人的心态问题:得不到的,永远最好。当身为原创者的她不再做这道菜,原始的“司晨望畴”也就顺势成为不可企及的传说菜式,跟菜的本身其实无关。

她忍不住勾起一丝冷笑。这样的说法,是有其逻辑可言,不过事实上,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存在。

铃声响,她合上正在看的小说,起身走到门口。

果然,是田野。

“做什么?”

男人举高手中的牛皮纸袋。“给你。”

她没有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拿你的东西?”

他叹气。“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你可以不要跟我说话。没人强迫你。”说完,她转身就要进门。

男人急忙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喂!”

感觉到肩膀上的手心温度,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在心底深藏许久的情绪顿时汹涌翻出。

他凭什么这样碰她?!

她停住脚步,头微微往後偏斜,一双美目如谜,冷冷地钉在他的脸上。

男人的下颚微微抽动,将手抬离她的肩膀。“好,不碰你,但是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她别开目光,悄俏抹去眼底残留的激动。“你想说什么?”

他不自在地扭动肩膀。“我听我妈说,伯父伯母今天到加拿大去了。”

“对。”

就像母亲先前告知过的,爸妈今天启程去了加拿大,早上十点的飞机,她和奉全送父母上了飞机之後,才各自回工作岗位上班。

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看她,抿紧嘴角,举高刚刚的牛皮纸袋。“哪,你喜欢吃的五爪苹果。”

她的心微微牵动。有很多事情,只有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才会知道,至少他还记得她最喜欢吃的水果。

沉默两秒,她抬头微笑。“谢谢。”

男人偏白的脸胀红,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还有,我前两天说错了话……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伯父伯母的事在心烦……对不起。”

不知为何,她的心情蓦地轻快起来。这个田野今天是怎么回事?突然开了窍,专挑些中听的话来说?

或者……是她心软了?

高大的身体挡在门口,似乎还有话说,却呐呐地说不出口。

她叹口气。“进来吧。”

他楞一下。“啊?”

“好话不说第二次。”不等他的反应,转身踏进屋内。

到厨房绕了一圈,发现他一脸复杂地站在客厅。不用问,她知道原因:上次他进她家的门,是大学一年级的时候。

她将手上的外带纸盒放到桌上。“给你。”

他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和平的礼物。她终究没有把心底的想法说出口。“自己看。”

纸盒里装的,是从餐厅带回来的试作品。他好奇地看着外型宛如稻荷寿司的精致小点。“给我吃吗?”

她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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