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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刘索拉你别无选择-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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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乐队象一群昏天黑地扑过来的幽灵一样语无伦次地呻吟着。大提琴突然悲哀地反复唱起一句古老的歌谣。这句歌谣质朴得无与伦比,哀伤得如泣如诉。把刚才人们听森森作品引起的激动全扭成了一种歪七扭八的痛苦。好象大提琴这个魔鬼正紧抱着泥土翻来滚去,把听众搅得神智不安。〃懵懂〃哭了起来了。李鸣想哭可哭不出来,一个劲张大嘴呵气。森森走到孟野坐的地方,掐住孟野的脖子,孟野看了他一眼,死命握住森森的手腕。
全体乐队情绪高涨,铜管劈天盖地地铺下来,把所有高山巨石所有参天古树一齐推倒让它们滚落,而那魔鬼似的大提琴仿佛是在这大地的毁灭中挣扎,挣扎出来又不停地给万物唱那首质朴的古老曲调。
〃噢!…〃演奏会结束了。台上台下的学生叫成一片。有人把森森举到台上打算再扔到台下去,有人想把孟野一弓子捅死。谱纸被抛得满天飞。〃猫〃飞奔到台上,飞快地吻了森森一下,随后就被大家扔到台下去了。
只有戴齐没有上台,他离开礼堂,跑进琴房,拿起肖邦的谱子飞快地往教学楼跑,越跑越快。他爬上教学楼的最高层,冲着操场大叫起来,然后把肖邦的谱子拼命扔向操场,正好砸在莉莉的头上。莉莉一看是本肖邦曲集,就抱着头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演奏会的当天晚上,孟野不见踪影。
十九
演奏会大大震动了贾教授。董客毕竟走得太远,作得又过于聪明,但他还是有一部作品接近海顿。至于森森和孟野,那简直不象话,纯粹在蹂躏音乐,是音乐世界的大破坏者。
森森和孟野。这两个学生的名字是两个危险,是神圣的世界的污点。贾教授一想起那两部作品就怒不可遏。竟然会有那种音响!在堂堂的音乐学府。
他们想表达什么?
贾教授想在全院会议上说说这件事,有必要让全国人也知道知道。这是非同小可的事,竟然出现了这种音乐。你能说什么?法西斯、杀人犯。这两种词全用不上,贾教授绞尽脑汁想批评这两部作品。
〃你想改变自己的风格?〃贾教授对石白在上课时提出的要求感到诧异:〃为什么?〃
石白推推眼镜:〃这次演奏会就证实了我的风格已经过时了,森森孟野的作品更受欢迎。〃
〃他们不过用二十世纪一些过时的手法再加上他们自己想的一些鬼花招,而你可是承袭了十七世纪以来最古典最正统的作曲技法。〃
石白摇摇头:〃光把和声题做好是不够的。〃
〃当然,但你是怎么想的呢?〃
〃和他们竞争。〃
〃争什么?〃
〃作曲技法。〃
〃如果我不同意呢?〃
〃恐怕他们这样做是对的。作曲家的创作不应局限。〃
贾教授皱了皱眉:〃你学和声几年了?〃
〃七年了。〃
〃真的?〃
〃真的。七年了,没有长进。〃
〃不,很好。你学了七年和声,你认为你学好了吗?〃
〃不,没有。〃
〃问题就在这儿。你学了七年和声,尚且不够。还谈什么别的呢?〃
〃但。。。。。。〃
〃当然我不强迫你,你想没想过他们这样作的危险性?〃
〃危险?〃
〃他们那样做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
〃那是种法西斯的音乐。〃
〃?〃
〃可他们却沉浸在那种荒谬反动的狂热里,那种虚荣心!〃
〃我也激动。〃
〃法西斯是什么?就是杀人犯。杀人犯的音乐。充满疯狂,充满罪恶,充满黑暗,充满对时代的否定。〃
石白忙把这些话写在五线谱上。
〃我说得不会错。石白,你要听我的话,你现在搞的绝不比他们差,而且比他们要高明得多。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音乐家,一个神圣的,有教养的,规规矩矩的音乐家。你还要向他们这种作法挑战!〃
〃?!〃
〃你要写文章批评他们,好让他们改过来。〃
〃可是。。。。。。〃
〃你不能袒护错误。〃
〃可是。。。。。。〃
〃你这是帮助同学。〃
〃可是…〃
〃杀人犯音乐。〃
石白急忙回去绞尽脑汁写了篇文章把贾教授的原话抄上去。那文章在校刊上发表后,引起了全院的轰动。但却无一人响应石白,反而在下面冲着石白开起火来。石白一看形势不对,就使出浑身解数替自己辩解,他有口说不清,本来是贾教授的原话却又自己重复了一遍,本来是自己想的反倒说成是贾教授的。一怒之下,他去砸贾教授家里的门,可教授夫人说贾教授没时间接见任何人。他觉得自己是一头扎在一个无底深渊里了,笨重的头朝下旋转,即使是掉下去溅起一个巨大的蘑菇云来也无人问津。
二十
石白的批评文章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在评选委员会考虑送出国参加比赛的作品中撤消了孟野的作品。因为〃法西斯音乐〃这个说法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于是保留了森森的作品。董客也算如愿以偿,他的几部各种风格的作品全部被送了出去,照贾教授的意思是〃用以来证实我们的教学〃。但孟野的作品被撤消也不能全怪石白,孟野在音乐会当天失踪,而后院方就收到了一封控告信,写信人是孟野的妻子。
孟野已经迫于女朋友爱情的压力和她偷偷结了婚,但他拒绝把音乐的位置和妻子颠倒过来。音乐就是音乐。没有音乐他就不存在,没妻子他照样存在。这是他的想法,女作家写了五篇短文申明女性的重要地位仍没有把孟野的想法给颠倒过来。在妻子写控告信之前,他已经练习倒着走和她散步,这样可以少听几句:〃空惹啼痕〃之类的诗词。结果有一天他无意中漏出一句:〃有人说我的音乐中缺少升华。〃〃谁说的?〃〃懵懂。〃孟野这句话刚一落地,女作家就伤心地尖叫了一声,拿起一把剪刀向他冲过来。他们是住在妻子父母家,房间很小,孟野无处躲闪,只能紧贴墙角站着。
〃又是她又是她!〃
〃我是在说音乐。〃
〃又是她又是她!〃她的剪刀直冲着他的腮帮子。孟野破天荒地用手抓住她一只手,使劲向她背后扭,直到剪刀掉在地上。她全身不停地抽动:〃你就这样对待我吗?〃
孟野松开手:〃你要怎么样?〃
她的泪水象快干涸了的小瀑布一样淌下来。她的头发披散着,手指痉挛。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着孟野,孟野一下受了大感动,忙也跪下抱住她的头:〃对不起,我是在说音乐。〃哪知她的手在地上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了那把剪刀,而且一下把孟野的衣服剪成了一面旗子。
孟野〃噢〃地一声跳起来,他想抡起拳头揍她一顿,可又怕把她打死。只得恶狠狠地脱下那件变成旗子的外衣扔到她面前,拔腿就往外跑。
她一下扑上去拽住他的腿轻轻地哭泣。
孟野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回来,弯下腰,把她从地上搀起,伤感地吻着她的肩膀。她神志恍惚,哭得凄凄凉凉,令人可怜,更显得骨瘦如柴。孟野一把将她抱到床上,想用爱抚使她平静下来。〃别哭,别哭。〃这使他陡然想起在乐队里他也是用这种口气对大提琴手说:〃piano,piano,〃那时大提琴手就会心领神会地使演奏弱下来,全体乐队就会沉浸在一种宁静的气氛中。〃别哭,别哭,别哭,别哭。〃
她可能累了,她头靠在他胳膊上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她凑到他耳边说:〃再不要提。〃〃不提了。〃孟野闭着眼睛。〃不要提你们班!〃〃不提。〃〃不要提你们学校。〃〃不提!〃〃不要提你们的音乐。〃〃不提。〃〃不要提音乐。〃孟野睁开眼睛。〃不要提音乐!〃孟野站起来。〃不要提音乐!〃
〃你想让我变成什么?〃
〃变成我的。〃
孟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她大睁着两眼,每一字都加重了语气:〃我能为你牺牲一切,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学位,名誉,我都不在乎。我只求和你在一起,什么人都不见,什么都不想,只有你,只有你在我眼前。如果你需要我现在放弃学习,做你的主妇,我马上就可以退学,如果你需要我和你一起逃走,逃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我马上就收拾东西。〃
〃逃走?为什么要逃走?〃
〃因为我爱你,我需要你,而你需要你的音乐。〃
〃逃走就可以忘掉音乐了?〃
〃逃到没有音乐的地方去。〃
〃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
她痛苦绝望地捂着脸,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为什么没地方可逃?〃
孟野走过去吻着她的头发:〃因为我选择了音乐。〃
〃要是我让你改变呢?〃她抬眼望他。
〃谁也没法改变。〃
〃但你又选择了我。〃她的眼睛露出决断的神色。
孟野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拔腿就跑出门。
在孟野妻子给学院写来的控告信中,列举了大量事实足以使孟野被开除学籍。首先,他违反了校方规定而私自结婚,这是规定中决不允许的。再者,他不仅非法结婚,还在学校与别的女生闹作风问题,比如跳舞、拍照、甚至在一起游泳等等。作为妻子,她要求学院严厉惩办孟野这种破坏校规的学生,以端正校风。作为妻子,为了维护学风,她宁可牺牲丈夫,牺牲自己的前途,与丈夫一同流放边疆。
二十一
戴齐的那个优美的乐句有了新发展。这使他欣喜若狂。他钻进琴房,一张谱纸一张谱纸地写下去。越写乐思越多,越写越觉得自己整个都铸在里面了。莉莉坐在旁边看着他,只见他嘴角微微抽动,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打。他的头发垂在前额,形容憔悴,他更不爱说话,还把莉莉撵出琴房,说等写好了再让她听。于是莉莉完全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只看到他每天进出琴房时,两眼都闪着一种病态的光芒。
戴齐的钢琴协奏曲是由聂风指挥的。第一次排练时,钢琴手被谱子上的临时升降后和无调性的主题搞得莫名其妙,完全找不着感觉。乐队更是怨气冲天。刚试奏一遍,乐队就开始跺脚、唉声叹气、叽叽喳喳怨个不停。
〃安静,安静!〃聂风对乐队说,〃这是一首很美的曲子。是给聪明人演奏的作品。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他用指挥棍敲敲谱台,〃好,从头开始。〃他手一挥。
弦乐队安静而悠长地引出了钢琴的主题。这主题象诗而不象歌,无调而有情。它是用一种极弱极轻柔的力度演奏出来的。莉莉坐在弦乐队中刚听完一乐段就被深深打动了。这时,竖琴突然蹩脚地蹦出几个音来。聂风一打手势,乐队全体停下来。
〃竖琴要象流水,要象流水。〃聂风说,〃好,开始。〃聂风手一挥。竖琴象流水一般洒下来。伴着梦一样的弦乐队,钢琴骤然清晰悦耳,一串流畅娓婉的无调性旋律在人耳边伸延。莉莉边拉琴边把脸上的泪水往胳膊上蹭。乐队越来越沉浸在一种肖邦般优美与典雅但具有典型的现代气质的热情中。
当戴齐这部作品在学院正式公演时,有人感动得前倾后仰,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拒绝报幕员在演出前对作品作文字解释的要求。演出后他也一句话不说。于是理论系的学生只好就〃竖琴要象流水〃这一指挥家的启示去请教聂风。
〃竖琴就是竖琴。怎么能是流水呢?竖琴就是竖琴。〃聂风手一挥。
孟野没有按妻子的意思被流放。学校对他从宽处理,劝他中途退学。他草草收拾完行装,到森森琴房去告别,门没有推开,也许森森正在里面创造新的音响。孟野不再敲门,路过〃懵懂〃琴房时,他犹豫了一下,就径直走过去了。他一下楼来到操场,就开始倒退着走路,尽量让整个校园慢慢和自己拉开距离。有人说这个学校就象一座旧工厂。新的礼堂正在建设,到处堆着砖瓦、木料,还有一座现代化的教学楼刚刚动工,推土机把旧平房推成一片废墟,机器的轰鸣和敲打声整天跟音乐捣乱。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四年半,再有半年就正式毕业了。现在他只得作为一名肄业学生离开这里。刚入学时校门不是冲这个方向开,而是在相反的方向。他来到传达室,那儿坐着看门的老头。
〃我走了。〃孟野把背包扔在椅子上,坐在火炉边。
〃分哪儿啦?〃老头热情地问。
〃回去。〃
〃分回去啦?〃老头喝了口茶。
孟野没说话,拿起当天的报纸。
〃你们这就毕业啦?〃老头又喝了一口茶。
孟野冲他笑了一下。
〃你看快不快,转眼你们已经毕业了。〃
〃晚上不再来敲您的门了。〃
〃可不,该给他们开门了。〃老头指着刚出去的两个学生。他们很年轻,刚入学不久,走起路来象要跳高似的。
孟野仿佛一下看到几年前的自己,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满脸通红在地上倒立了五次,然后莫名其妙地跟着公共汽车跑了两站地才停下来。那天有几个象他那样的幸运儿呢?今天又有象他这样的倒霉鬼?这也许是结局?也许说不上结局?他想起在假期里曾爬上峨嵋山看到佛光下有一层深蓝的云雾,从那时起,他就从没对自己失去过信心。他是生下注定要创造音乐的,把他这一生的好与坏、幸与不幸都加在一起,再减掉,恐怕就只剩下音乐了。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他拿起背包走出传达室。看门老头看了看闹钟,伸手按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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