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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取暖运动-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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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12)   
早晨醒来,一想到一切真的结束了,若阿内又涌出一批眼泪。洞穴里爬出两行蚂蚁。深山中飞起一群白鸟。后来,昏头昏脑再度睡了过去。 
有种东西在若阿内内心深处越来越稀薄。心灵在本质上表里不一、图谋不轨。她需要找到一个解放性的词,借助于那个词语,能够最终把握迄今为止一直纠缠不清地压迫着她的意识的东西,忘记所谓的时间、悲伤、自我。“回家”,是一个不错的词,但这个词带给她新的压力与紧张。一年到头,时间这张稀疏的网,将一切都遗漏掉了,只有家乡的小镇倒是密密麻麻地收集着历史,不论糟粕和精华。街道越发狭窄,路面坑洼渐深。经济似乎好起来,部分旧木楼消失了,代之以洋楼小景。河里的水污染太重,不能饮用,游泳也不行了,政府将它包给个体户养鱼(一年到头往里撒肥料),改变了全镇人的生活趣味。年轻人都在吸毒,和抽烟一样普遍,毒瘾上来,趁黑到乡下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弄得村民们天黑闭户,每家养好几条狗。派出所的伙计们认钱不认人,行贿者能拿出上百万的人民币上下疏通。一个淳朴的小镇都变成这样了,其他自不待说。 
抵达小镇时正是黄昏,斜阳浮在河面上,一些屋顶白雾缭绕,两条狭长的街道成“人”字形伸展开去,里面传出偶尔的爆竹声,以及晃动的人影。这个时候,若阿内想起自己对水荆秋说,她要一辈子做他的情人,永远不要分开。水荆秋激情战栗(或许是战战兢兢)地抱紧她,他说她是他的福分,他不奢求太多。现在她觉得自己说出那种话,简直是恬不知耻,远不如水荆秋说的实在,比如说“不奢求太多”,潜在意思则是一段,或者部分就够了,她奇怪当时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她太相信他的颤抖(因为伪装颤抖的难度太高)。有些话怎么要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能领悟,确实给人生酿成许多失误。 
第二天,她围着小镇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有时穿越狭小的胡同,这里是声音的大杂烩:锅碗瓢盆、电视剧、咳嗽、聊家常、大声争执;有时走到集市里头,嘈杂混乱,让人想起《清明上河图》的局部。她来到河边,废弃的码头曾是繁华的贸易点,后来一度成为女人的捣衣场所,游泳的人也在此上下河滩。现在的麻石缝里长满了杂草,鸟屎点缀着麻石板。一艘养鱼放食的旧船停靠。风将河面的垃圾堆扫到岸沿,也围在船的底部。在这里看到对岸的“邮政局”几个绿色的大字。边上有间小馆子,有米粉、包子、粉蒸排骨、臭豆腐,晚上吃田螺喝慢酒的人很多。 
有一阵若阿内待在自己的房子里,耳听满世界流淌的节日欢笑,不可遏制的悲伤。水荆秋依然没再给她发一条短信,如此决绝。他或许平静地回到家庭,辞旧迎新,火车再次压上了轨道,正轰隆隆地前进。她与他重新回到陌生。流星划过天际,春梦了无痕。她试图理解他:他是善的,但未把善的一面朝向她。她劝导自己:人性并不是永远前进的,它有进有退。激情是有冷有热的,而冷也像热本身一样显示了激情的温度和伟大,为了要感到热,冷就是可爱的。水荆秋的手第一次触及她的身体,就像在宇宙间刷出一道迷幻彩虹,在大地上劈出一条滚滚江河,他不能一挥手就让世界恢复原样。意识到自己仍心怀期待,便咒骂自己没有出息。 
晚上,正当若阿内认真投入过年这么一回事里,欢度除夕夜的时候,水荆秋发来连续的信息: 
阿内,无时不惦记你。早些日子离开长沙的时候,我在你床头的玻璃花瓶底下留了张字条,还在你书架上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里夹了东西,打开那本《圣经》,也有。拿出来别看,全部烧了吧。 
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年,希望你已经回家了,不要独自留在长沙。你曾给我开辟了一个世界,你将会看到你对我的影响如何反映到我的生命中来。对你说再多痴心的话也没有用,我是如此无奈。是我对不起你。我爱你,我会把你深深藏在心底,若阿内永远在我心中。 
无数只夜鸟倏忽间飞起来,拍打的翅膀令树叶疾翻,如飓风骤起,瞬间将悲伤扫荡一空,疼痛如黑夜的白光闪现,仿佛即将破晓。 
若阿内大年初三便回了长沙,看了水荆秋留下的东西,年初四便到了冰城。 
她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宾馆住下,他打车五分钟就到了。在门开的瞬间,壮烈的交响乐第二乐章的头一个音符奏响,一段缠绵悱恻的小提琴,婉转悠扬,如泣如诉,钢琴曲轻柔点缀,作为乐手的男子与长发的女子,双目紧闭,彼此卷入于他们奏响的优美旋律中。她是他手中的琴键,她随之发出不同音调的音符,或长或短,或高或低,手指狂乱,音符便急切密集;他是她怀里巨大的大提琴,长出她许多(更像她是他怀里的小提琴),身体的战栗使她的拉奏有失水准,爱拽着她往他的身体里沉坠,比地球的引力更大。他是一管萨克斯,她吹响他,激昂与梦幻的旋律风一样奔跑。他们的身体就是音乐厅,一座在彼此来临前无比空旷的建筑物。他舞动银色的指挥棒,有大师的气势与魄力,熟知起、转、承、合,激越、柔缓、速度以及停顿。除了音乐,全场鸦雀无声。这是一场生命的演奏,一场忘我的演出,直到每位演奏者精疲力竭,脸上淌着汗水,气喘吁吁地谢幕,才有了交谈声。   
赢(13)   
他们迅速地成为了观众,湿漉漉地坐在大厅里,赞美彼此的音乐才华,演奏者的音容变幻。 
他把灯光调到明亮,她不肯离开他去洗澡。 
“你把东西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是暗示什么吗,可你又在信里叫我永远不要怀疑你的爱。”她忧戚重重地说。 
“我是无意识的,夹在你喜欢的书里,只表示我对你的重视。我从没想过会离开你。你是我今生的福分我的宝。”他笑她胡思乱想,唯心主义,神秘主义。 
她对他的话感到满足,接着说道:“你在信里夹一撮阴毛,吓我一跳,什么时候剪下来的?我是第一次收到阴毛,想了半天,意思应该是和送头发差不多吧。以后你要是离开我,我拿它做证据告你强奸。” 
“哟,怎么报复我都想好了?我的宝,早上你在睡觉,我起来抽烟,拍了你的房间你的生活环境,你还没起来,我想你多睡会儿,没有叫醒你,一直琢磨着给你留点什么,免得你一天到晚猜疑,心情不好。我想过剪一绺头发,但我想有比头发更亲密的体毛。你怎么没烧掉,还留着呢?” 
“舍不得。春节回家了,回长沙又过了好几天才敢看。你真能忍,非得大年夜才告诉我。” 
“本来是留给你大年夜看的。我想陪伴你。让你感到我在你身边。欠你太多,我常常为此心疼。” 
她箍紧他,觉得他的腰比以前粗,体重有所增加。 
“压在花瓶底下的照片,我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高原上你第一次抱我的地方,你的手还伸到我屁股底下耍流氓。” 
回忆是甜蜜的,时间因此溜得更快。没等到他们的身体冷却,他匆匆走了。 
春节还在继续,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街边很多随意堆起的雪人。每见到一个女人,若阿内就想那是不是梅卡玛,或是梅卡玛的类型。类型很重要,代表水荆秋的品位。若阿内一会儿想象梅短发卷曲,烫染成暗黄色;一会儿又想她可能是头发蓬松的长发女人。她是前卫时髦的,也可能是传统精致的,干练泼辣,或者稳重典雅。若阿内满脑子都是梅卡玛,走在属于梅卡玛的城市与街道,她感到一种侵犯者的隐隐快感。梅卡玛的气息在空中飘。那些美容院、超级市场、干洗店、麦当劳以及邮政报刊 亭、新华书店,都有梅卡玛的影子。包括脚下这条人行道,很可能是梅卡玛经常走过的路。她和水荆秋。他们一家三口。这是他们的世界。若阿内感到自己就像鬼子进村,端着刺刀鬼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水荆秋第二天下午匆匆来了。他找什么借口得以从家里走出来和她幽会,若阿内不再用刻薄话损他。他正为伟大的爱情冒着巨大的危险,她不想把他降为猥琐的偷情者。尽管二者区别模糊。但是,一旦他抽身离开她,回到他的家里,回到梅卡玛的身边,她立即认定他是猥琐的偷情者,是一只偷嘴的猫。如果猫看见鱼发抖,那绝对不是爱,而是食欲。它吃完后舔干净嘴巴,用前爪洗面,刨把土淹埋自己的排泄物,转身迈着雍容华贵的猫步,陡然间庞大如虎。他从容面对梅卡玛时,他们更像一对名副其实的狗男女,打着婚姻的幌子彼此占有与将对方囚禁,卖着责任的招牌菜,惨淡经营寥落的家庭餐馆,他们的父母、儿子、亲人和朋友,以及社会这个空虚的衔头,是这个餐馆的所有主顾,他们的婚姻对所罗列的每一个人(包括社会)都负有责任,他们那条婚姻的百足虫,得以死而不僵。 
不过,待到再一次见到水荆秋的时候,她又重新理解了他,他心力交瘁的样子唤起她的温柔与献身精神。我们有句老话叫老房子着火扑不灭,也不尽然。风吹得越大,说不定火熄灭得越快,要让它烧得更旺,得掌握好风力风向,方式方法。水荆秋就是一所老房子,每一次刻薄与贬损讽刺都会是一场雨,久之将是毁灭性的后果。于是她时而像个婊子一样取悦他,卖弄风骚,淫音荡语不断,时而又回到自己,心里充满缠绵真挚的爱恋。他像一只鸟飞进她的巢里,即使是在外面飞行时,也惦记她的巢,渴望重新回到她的巢里。社会上他有无数的身份,到处都在向他寻求结果,解决问题,承受压力,只有在她这儿,他才可以放松到膨胀,快乐到飞翔,单纯到只剩身体。 
他们玩得很尽兴。她要他叫她老婆。他说怎么这样喜欢当老婆。她说是啊,如果我是你老婆,你现在抱的就不是我,而是梅卡玛了。他只有苦笑。她又说是不是叫老婆你就想到她?我教你,你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说,若阿内你是我的老婆。他拗不过,照办,她并不满意,因为他表现的太机械了。他说你还不知道老婆是什么东西。她问会是什么东西?他说家庭成员而已,就像你不可能对她产生淫欲邪念的一个亲人。她说那是因为各自都有问题。她咽下一句刻薄的话:因为在外面有更好吃的,粗茶淡饭的胃口自然起不来了。但还是忍不住有所表示,便略含蓄地附和道,你说的可能也对,我从前爱吃农家小炒肉,连续吃了一周就不行了,见到就想吐。如果要我每天都吃它,也是很要命的事情。是不是当老婆的都想回到情人时代? 
她终是藏不是内心的刺,她一定要刺他,他感到痛了,她才会舒服一点。 
和她预想的一样,水荆秋感到了痛,他拜托她不要把梅卡玛扯进来,他忘了梅卡玛本身就存在于他们的情感里面。她痛恨他这句话的样子,几乎要说出更尖刻的话,她心痒痒,恨不得挠出血来。但她只是笑了一声,她从长沙来到冰城时,身上并没有刺,突然间长出一身的刺,对他们的关系是很不妥帖的。更何况是她提出和他分手,而后又是她亲自送上门来,万一他这么挡上一句,她将颜面尽扫。于是她检讨自己,全身最惹人厌的毛病,就是嫉妒。他便反过来抚慰她,说她比以前有进步,再努力一把,彻底消灭嫉妒的毒素,明知是无用的坏感情的东西,何苦不抛干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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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故事吗,他对自己的一个后妃爱得发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了。”若阿内说。 
“是的,为他作传的威尼斯人不加掩饰地说,他杀后妃是为了求得心灵的平静。难道你也想这么做?” 
“我不是苏丹。欺负你这个烧香拜佛的佛教徒,怕佛不饶我。” 
若阿内从前所见的栀子花都是开在树上,并且花叶相对肥硕,现在的湘江边上,竟有贴着地面生长的栀子花,把草地染白了,仿佛积了一层雪,香味随风飘散。暴雨过后的湘江混浊,江水流动。在长沙待了几年,她亲眼见过岳麓山春季绿意逼人,秋时霜叶红于二月花;冬日玉树琼枝,银装素裹。据说从前“五六月间无暑气,二三更里有渔歌”,现在,前半句没变,渔歌却是难以听到了。若阿内羡慕古人生活的年代,没有现代化工艺的污染,诗意就在生活周围,而今人们只能奢谈“诗意的栖居”。 
若阿内最近时常感到自己内心充满邪恶,魔鬼在霸占她的心。她设想某一天,水荆秋突然怀着悲痛告诉她,梅卡玛死了。因为绝症,或者是车祸,飞机失事。趁梅卡玛出差的时候,请杀手将她解决掉,毁尸灭迹。黑道打手出面威胁她和水荆秋离婚,不然在她脸蛋刻上“贱人”,就像小说《红字》里的海丝特·白兰。她在夜里感到梅卡玛不过如只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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