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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千秋素光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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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卿笑了笑,“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便走。”
  “你的来意我明白。”薛晋铭怅然一笑,负了手,仰头看向冬夜萧瑟的天空,“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语,“以为可以向你问一声好,坐下来,喝一杯酒,叙一叙旧,听你说说故人,说说你的女儿。”
  念卿默然垂下目光,却听薛晋铭低低唤了一声“云漪”。
  她抬眸。
  薛晋铭失笑,“不对,该叫你念卿了。”
  云漪与念卿,是她的往世与今生。
  初相遇时,她是艳冠一时的“中国夜莺”,有个曼妙的名字,唤作云漪。
  洗去风尘之后,她以本来面目嫁入名门,成了霍督军的夫人,回复她本来的名字,冠以显赫的夫姓,叫做霍沈念卿。
  “念卿。”
  这两个字,从薛晋铭唇间低低唤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总之都是我。”念卿以淡然一笑掩饰眼底的触动。
  薛晋铭静了一刻,若无其事转过话头:“霍小姐可好?”
  念卿莞尔,眉目间平添恬柔,“她叫霖霖,两岁了,是个坏脾气的小姑娘。”
  “将门虎女?”他笑。
  “像极了仲亨的坏脾气。”她也笑。
  薛晋铭深深看她,良久才又开口:“你看上去很累。”
  念卿笑了笑,神容坦然,“还好,尽我所能罢了。”
  说来这般轻松,那些聚少离多,形只影单,却不足为外人道。背后风风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只有一身担当。身为霍夫人,冠了那样显赫的姓氏,并非只有风光。
  这大半年来从未太平,东南军阀叛乱,不断滋扰中原,几个南北重镇一直在打仗。大督军霍仲亨已被北平晋为元帅衔,仍督察五省军务。东南战事原本已经趋于平定,两股溃败的叛军却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持,在胶东一带卷土重来,趁隙偷袭三镇。霍帅震怒,于数月前亲赴前线督战。
  此时北平风云变幻,正是叵测之际,却只得她一个人只身北上。
  三年时光不短不长,足够褪尽她的软弱,属于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软弱。
  眼前已是见惯风波的霍沈念卿,脱胎换骨,却也风霜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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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记  心字缠·扣连环(3)
“他将你看守得如珠似宝。”薛晋铭看向远处隔门守望的许铮,那玻璃格子的落地门后,许铮笔挺伫立着,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这里。
  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杀,也不怪许副官警觉,似你方才那样举着枪,他自然如临大敌。”
  薛晋铭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当然信任。”念卿莞尔,“没人比他更忠诚……只是太过忠诚,有些话便不能被他听见。”
  风吹过头上树枝,枯叶簌簌,欲坠不坠,牵动心头起伏莫名。
  薛晋铭半侧了脸,“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即便有,也早就传遍天下。”
  念卿深深看他,“过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释怀。”
  “我明白。”薛晋铭颔首,喉间却有一丝涩然。
  “即便你不肯将我视作朋友,我们也不应是敌人,”念卿脸颊映着微弱月光,显出执拗的苍白,“倘若仲亨不帮傅家,倘若没有傅霍联姻,你还当我是敌人吗?”
  笼在清寒月色里的远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颜。
  眼前是她,亦不是她。
  信她,或不信她。
  竟两难。
  曾有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狠狠骗过他,骗得他有苦难言,一败涂地;当她褪下名伶云漪的面具,换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骗他,骗他与她长相忘,不相知,再莫为敌。
  他一次次信以为真。
  然而总理府中,粉墨台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携来“傅霍联姻”的佳讯。
  始信命中有劫数,昔日今日,走到哪里总遇着这个劫。无须再分高低强弱,她来了,他便败了。这盘棋走得再高明再隐秘,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她霍沈念卿。
  时隔三年,薛四公子卷土重来,豪绰慷慨不减当年,结交名流显贵,出入高官府第,一跃而为总理府上红人。这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瞒过了身边的蕙殊,瞒过了傅氏的耳目……觥筹交错,贿金赂银,本也是常情。
  旁人谁又想到,这金是金山,银是银海,贿的却不是小功名,赂的更不是小交情。
  区区一个薛四少、落魄公子、酒色之徒,谁又料到他有这般财力,所图是那等机心?
  三年蛰伏,韬光养晦,即便南边也少有人知道薛晋铭是何角色。
  然而,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
  他所作所为,瞒过所有人,亦瞒不过识他知他的沈念卿。
  私贩军火,她知道,行贿政要,她知道。
  以霍夫人的能耐,以傅霍联姻之亲厚,想必她已知道,此时正有大批军火绕过傅氏势力范围,走海路,从南边北上,悄然运抵北方;也知道北平高官频频收受来历不明之重金巨资,内阁里人心动摇,流言四起。
  偌大的北平,正是卧虎藏龙,风雨欲变。
  内阁佟傅两系相争已久。
  傅总理是内阁之首,佟大帅为北方军阀之雄。
  二者宿怨深积,两相压制,互争长短。如今傅氏组阁,佟氏表面被压下一头,不能公然与政府分庭相抗。然而傅氏政府*,屡被弹劾,佟帅养兵蓄地,势力日渐强盛。
  一山难容二虎,佟傅之争愈演愈烈,终有一场恶战。
  三个月前,“弹劾总理案”轰动中外,连同国务总理、法务总长在内的傅系高官共六人被指涉嫌贪污、舞弊、挪用军需等数项罪名。参议院内对峙之势剑拔弩张,第一轮投票被佟系压倒。然而未等第二轮开始,接连两名议员被暗杀。
  血案震动一时,杀鸡儆猴之效立见,也将弹劾案拖延了足足两个月。随后第二轮投票不出所料,佟系惨败,诸多议员纷纷倒戈,参议院内尽成傅系天下。
  佟帅一怒之下以督察军务之名离开北平,傅系风光无限,提早弹冠相庆。
  虽如此,工夫仍须做足,定于本月的参议院决议仍然照旧举行。
  而此时,留在北平的佟系心腹,始终蛰伏未出的杀手锏——徐总长徐季麟也迎来了千里北上的薛晋铭。此时彼明我暗,以徐季麟为首的佟系人马悄然谋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兵不厌诈的佟大帅,也为这记“回马枪”压上重宝,势在必得——若再弹劾不成,屯驻数百里外的军队立刻开赴北平,以武力胁迫内阁下台。
  北方大小军阀七零八落,无人能与雄霸东北之佟帅相抗衡。
  除了,五省督军霍仲亨。
  犹记当日,烟雨相送。
  转瞬三年,再相逢却见傅霍联姻。
  永以为好之约,化作一场泡影。
  究竟是世事反复,还是命数无常。
  薛晋铭目不转睛地看着念卿,目光变幻远近。如今他竟已分不出她究竟是云漪,是念卿,还是霍夫人……重逢之悦,相见之伤,尽化作失落迷惘。
  既已窥破他北上用心,此刻她却说,永不为敌——这一次,她又是真是假?
  从前薛晋铭会毫不犹豫地信她,被骗被瞒,甘之如饴。如今的他却已不会轻易被一个女子的目光打动。
  风凉露重,在园子里立了许久,早已襟袖寒透。
  念卿双臂环住肩膀,黯然一笑,“我话已至此,你若不信,只当我多此一举罢。”
  薛晋铭一言不发。
  念卿转身,却听他在身后说:“知道你抵达北平,我已做好最坏准备……至多,再输给你一次。”
  她驻足,静静回转身来。
  头顶枯枝落下横斜暗影在他身上,看不清眉目悲喜。
  念卿低叹,“这一次,你不会输给我。”
  “是吗?”薛晋铭凝视她的眼。
  “明日一早,我便与子谦离开北平,仲亨不会为傅家出一兵一卒,你愿意搅个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关……我只愿你,平安珍重。”念卿语声淡淡,目光寂寂。
  薛晋铭却震动,失惊之下脱口问道:“子谦?你是说霍督军的儿子霍子谦?”
  念卿笑,“不然还有哪个子谦。”
  薛晋铭错愕之极,“霍公子怎会在北平,他不是留洋在外吗?”
  “他一直就在北平。”念卿笑了声,神色里有深深疲惫与无奈。
  寒风吹得她两颊微微泛红,“留洋只是幌子,总不能让人知道他闯出祸事,离家出走。”她抬腕掠起鬓发,“子谦在外逃了三年,若不是这次落在老傅手里,我们至今不知他的下落。”
  薛晋铭已全然怔住,“落在老傅手里?你是说……”
  “没错。”念卿苦笑,“你大概听说过北平闹事学生里面,有几个被逮捕的名人,其中化名郑立民的,就是子谦。”
  
第七记  往日意·今时痴(1)
那场传奇式的婚事轰动一时。
  有外电记者撰写了耸动而浪漫的新闻标题:“最有权势的将军与最美貌的女伶”——英文报章上纷纷用了“actress”这个词描述督军夫人的出身,国人则不会如此客气,原本“伎与妓”在时人眼里并没有明显的分别,女伶不见得比名妓高尚。诸多报章用词暧昧,或有意或无意的“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会了更多艳轶之色。
  不只霍夫人的出身饱受非议,霍公子大闹督军府与程氏悔婚的闹剧,也哄传街头巷尾。
  督军元配夫人所生长子,公然反对其父迎娶沈氏为正室,要求沈氏夫人以侍妾身份,在已亡故的霍夫人灵前敬茶。督军不允,称沈氏虽是继室,仍为合法妻子,与元配地位平等。岂料婚礼次日,霍公子竟将生母遗像堂而皇之供奉在大厅……督军暴怒,一顿马鞭将大公子抽得死去活来,险些闹出人命。
  经此一闹,喜气变了晦气,坏事接踵而至。
  数日后,霍夫人胞妹与富商程氏订婚,临到宴上,宾客云集,那程公子却临时悔婚,留下书信一封,连面也不露,不声不响就那么走了。程家不过是普通富庶人家,见得罪了权贵,慌不迭连夜迁走,家宅生意全都弃之不顾。程老夫人连气带吓,路上一病归西。
  这桩事虽被霍家压了下去,未经报章披露,市井之间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外人并不关心。传入薛晋铭耳中,亦是意料中事。
  除却程家悔婚的变故,种种风波他是早料到的。他曾看着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步步为营,却不能陪在她的身边,也不曾亲见她后来的风风雨雨。远在千里之外,听闻她种种消息,终究只是听闻。
  时至今日,亲眼见了,亲耳听了,英雄美人,*闻世,谁说这不是一段锦绣奇缘。然则锦绣也是一针针织就,扎在指尖的疼,不足为外人道。
  昔日沈念卿为霍仲亨庭上舍生死,无悔无怨;霍仲亨为沈念卿一诺订三生,誓言如山,那是万千人共睹的传奇……然而褪去“霍夫人”名衔的光华,背后无非一份现世安宁,她所冀求的与凡人并无不同。
  念卿有一段不能见光的过往,却站在了一个光芒耀目的男子身旁。这一切,注定她要比常人付出格外多的艰辛方可承受。
  如同霍子谦曾那样羞辱于她,她却不得不为他赶赴北平,为他周旋于险恶旋涡。
  薛晋铭的目光久久凝固在念卿脸上,她的微笑与漠然,依然无懈可击。
  “值得吗?”他语声轻微,眼里失落不甘再难掩藏,“这就是你舍我取他换来的委屈?”
  念卿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觉察自己眼角有泪。
  蓦然间,薛晋铭握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拥入怀抱。他温暖的身体带着似曾相识的熟悉,久远得像一场梦,遗落在岁月之外,苏醒于冥冥之中。
  “这一次,我会赢给你看!”薛晋铭贴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国之志,我也不是利欲小人……你且看着,这次我必然会赢!”
  念卿怔忡,被薛晋铭眼里迫人光亮窒住。眼前月光一暗,炽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以微颤的唇封缄了她的呼吸。
  她身体颤抖得厉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却挣不开他双臂的禁锢。
  辗转千里,失而复得,恍惚如在梦中。
  却不是梦,梦里不会有痛。
  一记脆声,伴着颊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晋铭清醒过来。
  念卿喘息着挣脱他双臂,唇上嫣红湿润,满眼惊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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