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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六个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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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广楠苦笑一下说:“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茶’。”晓晴笑笑。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的偷看着,广楠喊了一声:
  “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的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的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大眼,毫不认生的直望着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是什么?”珮珮仰着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枪。”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了!”
  珮珮蹦跳着走了,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门去。这儿,广楠凝视着晓晴,问:“国外生活如何?”“那一方面?”“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着头发,穿着睡衣,满脸的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广楠不满的叫:“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着站起来,喊着说:“美姿——不,该喊表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个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坐呀,晓晴!”晓晴坐了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晓晴始终带着个柔和的笑,静静的听着。广楠微蹙着眉,听着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双龙抱柱、清一色。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国内打仗,没打到她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着她。坐在一边,望着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客厅里的情形。那时候,美姿虽然敌不过晓晴的清幽雅丽,却也另有一种诱人的美艳。可是,现在,这两人却已成了鲜明的对比,晓晴的清幽雅丽一如当年,却更添了成熟的沉着和稳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损了她的明眸,这对眼睛现在看起来晦暗无光。浮肿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皱摺堆积,身段臃肿痴肥,往日的美丽已无处可寻了。没想到,广楠把她从贫寒中移植到富贵里来,十年的锦衣玉食,却反使这女人加速的苍老憔悴了。广楠暗暗的叹息着,从冥想中回复过来,却正好听到美姿在说:
  “你知道,两位老人家在轰炸中去世,什么都没留下来,旧房子炸毁了,财产也跟着完了。我们苦得不得了,整天卖东西过日子,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应酬又多,打打小麻将,应酬太太们,出手太小又怕给人笑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广楠无法忍耐的站了起来,他知道美姿为什么说这些,两位老人遗下的财物还不少,而且遗嘱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给晓晴,她以为晓晴是来分财产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说话,笑着说:“晓晴才来,也让她休息休息,这些话慢慢再谈吧。美姿,你也到厨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么,现在都十二点半了,别让晓晴俄肚子。”美姿到厨房去了之后,晓晴站起来说:
  “两位老人的遗像在哪里?”
  “跟我来。”广楠带她走进了书房,这儿设立着一个香案,悬着两位老人的遗像。晓晴走了过去,默默的仰视着两老。然后她跪了下去,把头埋进了手心里,轻轻的啜泣了起来。她的哭声勾动了广楠所有的愁怀,不禁也凄然泪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晓晴的肩膀说:“起来吧,别太伤心。”
  “假如一切能从头再来过,则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晓晴在啜泣中轻轻的吐出了一句话。
  广楠一阵痉挛,这话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驰了。
  晓晴回来一星期了。晚上,客厅里手战正酣,哗啦啦的牌声溢于室外。
  广楠和晓晴并立在走廊上。廊前挂着个鹦鹉笼子,晓晴伸手逗弄着那只长嘴白毛的大鸟,一面说:
  “表哥,你还是爱这些东西。”
  “现在什么都不养,只养鹦鹉。”
  “为什么?”“想教会它念诗呀!”一时间,往事依依,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晓晴说:
  “表哥,帮我找个工作,你们公司里行吗?”“我那是国营机构,不大好办,晓晴,你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何必急着找工作?”
  “我不能总倚赖着你。”
  “爹有遗产给你,我说过。”
  “我也说过我不要。”“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晓晴默然。广楠靠近一步说:
  “晓晴。”“嗯?”“你回来那天,在爹遗像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晓晴一呆。“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我记得,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别!”晓晴急急的说。“你听,你的儿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气不大好。你去把他带出来吧,要不然,等会儿又要挨打了。”“让他去,牛牛就是爱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点钟,让他做爸爸,我做他儿子!”
  “你们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晓晴说:“让我去带他吧!”
  “你别走!”广楠一把拉住了晓晴。“晓晴,你记得李若梧吗?”“记得,他怎么样了?”
  “你走了之后,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么,你专门找他麻烦?”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报仇吗?”“不是。那天在学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过来,一语不发的揍了我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他说我是傻瓜,是混虫,是糊涂蛋。他说:‘你怎么放走了晓晴?你怎么娶了别人?你该死,你混帐透顶!’不过,我觉得我那顿打挨得挺值得,我是应该挨那一顿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晓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现在怎样了?”“我们一直来往着,抗战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出钱,我出力。’于是,他从了军,转战于滇缅一带,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财产的半数。那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话。
  “唉!”晓晴叹了口长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过我什么吗?”“没有。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就骂我活该,骂我是糊涂蛋。晓晴,我问你,我一直想问你,十年前你拒绝嫁我的时候,是真心拒绝呢?还是有意考验我呢?”
  晓晴深深的注视着广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来深不可测。时间凝住了一会儿,月影投到鹦鹉架上去了,晓晴低下头来,看看手表。“哦,”她说:“牛牛是爸爸了。”
  “什么?”“已经十点了,他还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广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烟的钻进客厅里去了。
  室内又闹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个不停,阿翠嘟着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着鸡毛掸子,尖着嗓子骂:
  “阿翠,叫你带孩子,你怎么会让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么?除了吃白饭,你还会做什么事?你马上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许这种只会吃饭的人,你马上滚!马上滚!马上滚!”
  晓晴抬抬眉毛,望了广楠一眼,广楠咬咬嘴唇,抛开了手里的报纸说:“好了,美姿,什么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买一瓶好了!”“买一瓶!”美姿转移了泄愤的对象:“你阔气得很哦,谁不知道你宋广楠的名声,当初献金运动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家里可饿得没饭吃……”“又来了,又来了,”广楠锁紧了眉:“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够?”“我提一辈子呢,记一辈子呢!你在外面阔得很,只会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专家,你怎么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来呢?昨儿输了那么一点钱,问你要,你还皱眉头,给我脸色看,你可有钱去献金!”
  “好了!别说了行不行?”广楠憋着气说。
  “哼!”美姿又恶狠狠的转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蛋!”阿翠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
  “东西收拾好拿来给我检查一下,别摸走了什么!”
  阿翠狠狠的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广楠无法忍耐的站起来,对牛牛说:“牛牛,你该哭够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饭,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晓晴嘴角浮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仍然静静的坐着,阿翠提了个小包袱来了,美姿仔细的清查了一番,才放心的通过,算了工钱打发她走。工钱算得很苛刻,晓晴忍不住塞了点钱给她,笑着说:“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几天,这算我赏的吧!”
  阿翠诚心诚意的谢了晓晴。
  美姿撇撇嘴说:“晓晴,你在国外过惯了阔日子,不晓得国内生活的艰苦哩!”阿翠走了。美姿又尖着嗓子叫张嫂,张嫂捧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进来,没好气的说:
  “太太,小宝泻肚子了!”
  “泻肚子,灌他一包鹧鸪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来把客厅拖一下。”“拖把?拖把早就坏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么不早说?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来用用吧!”“史家!又问史家借!”张嫂嘟囔着走开。
  牛牛还在哭,卧室里又传来一阵乒乓巨响的声音,美姿冲进了卧室,接着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声,美姿的咒骂声,及鸡毛帚的挥动声。广楠拉了晓晴一把,说:
  “出去走走。”晓晴无可无不可的站起身来,跟着广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广楠先把晒着太阳的鹦鹉架挪到没有太阳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鹦鹉晒太阳。然后,他们走出了大门,广楠从车房开出车子,晓晴坐了上去。广楠扶着方向盘,长长的叹了口气:
  “星期天!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晓晴默然不语。广楠发动了车子说:
  “上哪儿去?”“随便。”广楠看看手表:“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去吃一顿小馆子吧,好久没吃到炒鸡丁了,美姿永远不管我的口味。”
  车子向前滑行,广楠转头看看沉默的晓晴。
  “晓晴,你给我做的好媒!”
  晓晴一震,幽幽的说:“我并不知道你真会娶她!”
  广楠猛然煞住了车子。
  “晓晴!”他叫:“你是说?”
  “我是说——”晓晴静静的说:“我以为你会等我十年。”
  室内静悄悄的,晓晴倚窗而立,正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胡乱的涂抹着,午后的斜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她的浅绿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着笔,写写涂涂,上上下下的在纸上移动。广楠不禁看呆了。
  这是晓晴的旧居,那未被炸毁的屋子。最近,每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广楠就不由自主的要把晓晴带到这儿来。在这间房里,静静的望着她,广楠会觉得又依稀回到了当年的情况,晓晴那份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神态也一如当年。但是,广楠却不能不自惭形秽,越来,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好了!”晓晴丢下了笔,笑笑说。
  “你在干什么?”广楠问。
  “作一首诗。”“一首诗?”广楠不禁想起了“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句子,心中怦然一动。“什么诗?”
  “一首宝塔诗,你来看,”晓晴微笑着说:“这是你的家庭写照,从早晨小宝哇的一声报晓开始。”
  广楠接过那张纸,看到了这样的一首宝塔诗:
  哇!白茶。胡乱抓,清清查查,牛牛是爸爸!炒鸡丁,真爱它,平和,断么,姐妹花,
  太阳晒着了鹦鹉架,
  若问拖把与草纸,史家!
  广楠念一遍,再念一遍,问:
  “第四句指什么?”“又要换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广楠抬起头来,注视着含笑而立的晓晴,于是,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晓晴也跟着笑了,广楠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过气,十年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身心俱畅的欢笑。他用手指着晓晴,一面笑,一面说:
  “你,你,你真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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