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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流浪的面包树-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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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是因为遇到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而是你内在很想改变,你才会注意到那个可以改变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够听到远方的呼唤。」她继续说,「无法从焚心烈火般的欲望解脱出来,便无法得到内心的喜悦和平静。」  
 
   
 
  我望着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是第一次见面便跟我大谈做爱和不贞的。  
 
   
 
  「你不再谈恋爱了么?」我问。  
 
   
 
  「当然不是,我的宗教并没有禁欲,我只是不会像从前那么滥交。从前我以为爱情是双双堕落,现在我相信爱情要有提升,两个相爱的人能够提升到比原本高一点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没有说,人死后会到哪里?」  
 
   
 
  「人死后会轮回,像一个圆形,无始亦无终。」  
 
   
 
  「那么,轮回之后会变成甚么形态?会变成蝴蝶和星星吗?」  
 
   
 
  「一种生物是不会轮回成为另一种生物的。人还是人,蝴蝶还是蝴蝶。如果星星陨落了,还是会再成为星星。」  
 
   
 
  「但是,面貌也许不同了,故人也无法把他认出来。」  
 
   
 
  「也许是的。」她说。  
 
  「你甚么时候走?」我问。  
 
  「明天。」她说。  
 
   
 
  「你会去哪里?」  
 
   
 
  「回去印度。」  
 
   
 
  然后,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张支票给我。说:「这些钱,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为甚么给我钱?」  
 
   
 
  「我领了林方文的遗产,这是其中一部分。」  
 
   
 
  「他写了遗嘱吗?」  
 
   
 
  「没有。」  
 
   
 
  「那你为甚么给我?」  
 
   
 
  「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说。  
 
   
 
  我诧异地望着她:「既然他没有写遗嘱,你怎知道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说:「我猜想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能要这些钱。」我说。  
 
   
 
  她听到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好像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她太了解她!弟了。  
 
   
 
  「这些钱,你留着吧。」她说。  
 
   
 
  我把支票退回给她:「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无奈地收回那张支票。  
 
   
 
  临走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了抱我,说:  
 
   
 
  「甚么时候,你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以来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经改变了。」  
 
  我锁上书店的门,朝「渡渡厨房」走去,杜卫平已经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吗?」我问。  
 
   
 
  他耸耸肩膀:「普普通通吧。天气太冷了。人们都不想外出,或者宁愿去吃火锅。你那边呢?」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冷,人们都躲起来了。」  
 
   
 
  我们在沉寂中走着,然后,我问:  
 
   
 
  「你有没有写遗嘱?」  
 
   
 
  他摇了摇头:「你有吗?」  
 
   
 
  「我也没有。」  
 
   
 
  「这个年纪写遗嘱,太年轻了吧?」他说。  
 
   
 
  「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过写一份遗嘱。」  
 
   
 
  「你想写些甚么?」  
 
   
 
  「譬如说,书店要留给谁,银行户口里的钱又要留给谁,遗体要怎么处理等等。除了亲人和我所爱的人之外,我的遗容绝对不能让人胆仰,从来没有一个死去的人会比活着时好看的,我宁愿大家记着我生前的样子。还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礼,中式葬礼太吵了。有些女孩子会因为想在漂亮的教堂里举行婚礼而信教,我是会因为想要一个美丽的葬礼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来。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钱,安排后事,很现实的。」  
 
   
 
  「遗嘱的原意便是这样。」  
 
   
 
  「有没有不那么现实的遗嘱?」  
 
   
 
  「既然是你的遗嘱,你喜欢怎么写也可以。」  
 
   
 
  「也许,我会把它变成情书,趁最后的机会,告诉我所爱的人,我是多么爱他,也感谢他爱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钱留给谁,便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不一样的。」我说,「我会想读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遗嘱是最后的情书。」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缩进衣领,跟杜卫平说:  
 
   
 
  「去吃蛇好吗?」  
 
   
 
  「现在去吃蛇?」  
 
   
 
  「吃得饱饱的,睡得比较甜。」  
 
   
 
  他朝我微笑:「说的也是,我好像也有点饿。」  
 
  以为天气那么冷,所有人都躲起来了,郁郁的蛇店,却挤满了人。蛇要冬眠,人在寒冬却吃蛇保暖。假如蛇会思考,是否也会悲凉一笑?  
 
  「今天我们卖了差不多两百条蛇。」郁郁一边说一边放下两大碗蛇羹。我更喜欢吃的,其实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柠檬叶,没有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们爱吃蛇胆吗?」她问。  
 
   
 
  我和杜卫平张着咀对望,吃那种东西,太可怕了吧?我闭起眼睛用力摇头。  
 
   
 
  「真可惜!蛇胆很补身的呢!」郁郁说。  
 
   
 
  杜卫平把碟子里所有的菊花和蒲脆都拨到我的碗里。  
 
   
 
  「你怎知道我喜欢吃?」  
 
   
 
  他微笑:「看得出来。」  
 
   
 
  「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吃过蛇。」我笑笑说。  
 
   
 
  就像没有一起逛过 ikea 一样,我也没有跟从前的男朋友一起吃过蛇。吃蛇这种事,在热恋故事里似乎是不会发生的。谁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吃人间烟火了。后来,当我们不再相见,遗憾的却是一起的时候吃得太少人间烟火了。 
 
   
 
  郁郁忙完了,走过来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诚恳地说:  
 
  「这个可以拿去给葛米儿试试看吗?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虽然我知道没有用。  
 
   
 
  「她还在做化疗吧?」郁郁问。  
 
   
 
  「嗯。」我点点头。  
 
   
 
  「报纸都在报道她的消息,大家都很关心她。」郁郁说。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说。  
 
   
 
  杜卫平张咀望着我。「你吃得真多。」  
 
   
 
  「一会儿去按摩好吗?」我问。  
 
   
 
  「按摩?」  
 
   
 
  「我从来没有上过按摩院,很想去见识一下。去光顾蒂姝吧!她会给我们打折的。」我说。  
 
   
 
  「你今天晚上发生了甚么事?」他笑着问我。  
 
   
 
  往事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脱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品尝生活里的人间烟火。  
 
  这天回到书店,我在楼梯上已经听到很热闹的声音。刚走上去,贝多芬便兴奋的跳上来舐我。牠穿上了葛米儿编给牠的袜子,动作有点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儿站在那里,戴着我给她挑的那个齐肩鬈曲假发,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看上去比从前小了一圈。她脸上涂了粉,除了有点苍白,看来并不像病人。  
 
   
 
  「你为甚么跑来?人这么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说。  
 
   
 
  她撅着咀巴:「在家里很闷,我带贝多芬出来走走。」  
 
   
 
  小哲说:「程韵,你现在试试假装要走。」  
 
   
 
  大虫也附和:「对!你试试走下楼梯,看看贝多芬会不会咬着你不放。」  
 
   
 
  我听得一头雾水:「为甚么?」  
 
   
 
  葛米儿笑着说:「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时候,牠咬着你不放,像牠那时咬着我不放,那么,你的身体可能有事,要尽快去看医生。」  
 
   
 
  小哲说:「我和大虫刚刚试过了,幸好,牠没有咬着我们不放。」  
 
   
 
  大虫拍拍胸口说:「我不用去做身体检查了。」  
 
   
 
  「你们真是的!这种事也可以拿来开玩笑!」我怪责他们。  
 
   
 
  「你来试试吧!」葛米儿说。  
 
   
 
  贝多芬蹲在那里,用牠那双叫人心软的褐巴大眼珠怔怔地望着我,好像准备要测试我的命运。  
 
   
 
  「我不要。」我说。  
 
   
 
  「为甚么不试试看?病向浅中医嘛!」葛米儿说。  
 
   
 
  「我不敢。」我坦白的说。  
 
   
 
  她笑了:「你的胆子真小。」  
 
  程韵,我想开一场演唱会。」葛米儿忽然说。  
 
  「现在还开演唱会?养好身体再说吧。」我劝她。  
 
   
 
  「是告别演唱会。」她说。  
 
   
 
  我喉头哽塞,不知道说些甚么好。  
 
   
 
  「只开一场,出席的都是我的女朋友和歌迷。」她说。  
 
   
 
  「先别想这些事情。」我说。  
 
   
 
  「是时候去想了。」她说。  
 
   
 
  我难过地望着她。  
 
   
 
  她却向往地说:「我会穿漂亮的衣服,为大家唱我喜欢的歌,让大家永远记着我,用这种方式告别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体支持得住吗?」  
 
   
 
  「我想在自己的歌声之中离开。程韵,」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风格来死。」  
 
   
 
  我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在告别演唱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哑着嗓子说。  
 
   
 
  「甚么事?」  
 
   
 
  「我想回去斐济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个我长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停了半晌,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个地方。你的胆子真小。」  
 
   
 
  我哽咽着说:「是的,我害怕。」  
 
   
 
  「可以为我去一次吗?你也该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邀约。  
 
  我以为可以一辈子逃避那个岛国。她是那么陌生,是我未曾到过的,所发的一切,便也像梦一样。我既恨且怕,她无情地吞噬了我深爱的人,他去的时候,何曾想过那儿将是埋葬自己的墓园?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去,至少也会在许多年后,当光阴抚平了心中的创痛,直到我坚强得可以承受的时候,我才能够带着一束白花去凭吊。他会原谅我我迟到,明白我是多么胆小。即使我已经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我还是没法登临那片让我肝肠寸步不断的土地。 
 
   
 
   
 
  可是,我现在怎么忍心拒绝一个垂死的人的邀约呢?  
 
  「去看看吧,也许你已经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卫平说。  
 
  我茫然地走着。  
 
   
 
  「克服恐惧,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对。」他继续说。  
 
   
 
  「斐济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情。」我说。  
 
   
 
  「也计甚么也没发生呢。」  
 
   
 
  然后,他问我:  
 
   
 
  「不去的话,你会后悔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无法断然说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场。」他了解地说。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两年来,我既害怕也想念,无数次想过要直奔那个地方,却一次又一次怯场了。我还是宁愿跟她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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