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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留味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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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有两位年轻女子,一位叫做徐留云,另一位是于月宝,两人是大时代里默默无名的平凡人,跟那些有名的文人一样,也走上流亡的路程。徐留云后来成为我的奶奶,但逃难时她都还没有结婚呢,二十一岁,在村子里算是晚婚的了。当时中国旅行社承办逃难行程,徐留云、于月宝拿着生平第一份护照,从上海坐船花了四天到香港。抵达时船锚的链子却缠上叶板,无法登岸,等蛙人下水去挖,又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终于上岸。到了香港再转船去越南。

    *

    二十一世纪,香港到越南间的船早就停驶,我不死心还查了半天,最后决定直接飞到越南。奶奶踏上的越南是在大国势力间求生存的国家,我踏上的则是资本主义正在兴起的市场,各国资金与企业也紧盯着想进入此地,现在各国投下的不是炮弹,而是金弹。

    河内整个城市是座工地。建筑慢慢长出,路面整日灰沙,没有交通号志,遇到十米宽的交叉大路口,没有一台车会停下来,四面八方所有车辆都以极缓速度彼此交错通过。只要够慢,又一直按喇叭,秩序会自动出现,只要确定自己的方向,压紧口罩(在河内骑车不能没有口罩),一定可以顺利到达目的地。

    朋友蚯蚓在此地工作,友人哈克又从澳洲来拜访,几个人决定异地小聚。蚯蚓呼朋引伴招来越南友人,这几日就跟着他们骑机车在越南穿梭。载我的越南女孩叫做“菊”,皮肤白皙笑容甜美,戴的是马术帽模样的安全帽,骑打挡的小型机车。比我矮一个头的她,载着我在车阵里东钻西跑,毫不迟疑。接下来一个下午的相处,她已经成功地教会我用越语说“没有风”“热”“有一点热”“很热”“非常热”了。

    夏日河内每日中午温度将近四十度,实在受不了。十一点到两三点之间,热得动弹不得,有几日中午我跟哈克两人呆坐在院子屋檐下,等午后阵雨。夏天是越南的雨季,也惟有下雨时才会降温一点点。奶奶当时短暂路过越南,没有多加纪录,只说搭乘火车到了边境,我也设定在越南游历一番最后去老街,接上奶奶路线。
第6节,
    蚯蚓一听我要去老街,便积极组织“机游”团,想趁此机会一起去边境的沙霸山区。“机游”就是机车旅游,越南年轻人非常风行这种旅行方式,几个人骑车出游,一骑就是三五百公里。看似小巧的100c。c。机车,其实是轮胎较大的打挡车,男生女生都会骑。我们的计划是,把机车运上火车到了北边再轻松绕着边境山区骑。旅程结束后我往中国去,他们几人再骑车回河内。

    几通电话之后,成员确定了,第二天晚上连人带机车全上了火车。前往沙霸的夜车上,一行五人在卧铺勉强睡了一会儿。第二天的行程是去攀登中南半岛最高峰“番西邦峰”,海拔三一四三公尺,许久没有登高山的我不免紧张起来。我知道前一天没睡好要登山是件痛苦的事。蚯蚓、哈克都是登山老手,两人安静地闭目养神,我却因为担心更睡不着了。悠悠晃晃,清晨五点,终于到了北方城市:老街。┇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车站很多西方旅客,挤满了拉拢生意的司机、导游,我们这台越夹杂的队伍很快就脱离了纠缠,找到了预定的司机,与登山向导碰面之后,整理装备准备上山。

    *

    几年前开始爬高山,几次回家把锅碗瓢盆拿出来洗,腿上是伤连指甲都黑了,奶奶看到直说是“自找麻烦”。带着锅碗瓢盆旅行的生活她年轻已经历过,一点乐趣也没有。她的“玩”是悠闲的吃喝看风景,但要等年轻人有空有心才能陪伴,她怕麻烦人,绝不主动开口。

    她八十多岁的时候,雅茹表姐的公司旅游要去北海道,可以带家属同行,表姐试探问了老太太。老人家考量多,总是难以捉摸,有时候拒绝或答应背后都还有心思。就怕是她想去又假意推辞,又怕她答应了却反悔,我们揣摩老佛爷的心思,抽丝剥茧好像办案。

    这一回,老太太也没有正面响应要或是不要,只是很有意思地回答:“我已经六十年没看到雪了。”就这句话,知道她想去。我们姊妹四处帮她张罗了雪衣防水裤球鞋,照片里她穿浅蓝色的羽毛大衣配上洁白的头发和墨镜站在雪地里,真是个摩登老太太,成了那一团的宝。

    随着攀爬高度降低的温度,我想到了她开心的模样。六十年前她在上海码头看雪,六十年后,外孙女带她北海道看雪。

    我爬得气喘吁吁无暇说话,被两个越南年轻朋友用越语笑称“老太婆”,我也无力反驳。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真正的老太婆,到时候也能像奶奶一样,让人记得又传递温暖吗?脑袋胡思乱想,走路也开始“脚无伦次”,体力不支。终于在几近六七十度的山坡放下背包,由黑苗族的挑夫帮忙背,也暂时卸下回忆专心走路。
第7节,
    *

    爬山永远都是用缓慢堆积速度,每一次都只能照顾一步,每一步搭配着呼吸,一点一滴往前走,不知不觉也会走得很高很远。但行前缺乏锻炼的我,走到第二天二千五百公尺的时候,竟开始上吐下泻,攀升到二千八百公尺的营地,同伴们要继续前往顶峰,我决定待在山屋休息,与黑苗族的挑夫们作伴,等伙伴们攻顶下山。

    躺在山屋里,骂自己逊,这样的高度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体力准备,旅程才第七天,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上喝水都吐,吃了东西又马上腹泻,真是惨。有点后悔没有充分体训,也后悔爬山,但这一路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才一出发就后悔也实在浇自己冷水,我只能祈求能好好照顾自己到下山。__

    当天晚上大伙儿都听到大通铺床板下有老鼠窜跑吱吱叫的声音,我们把所有食物都绑在木梁上。夜间下雨了,十度以下的低温感觉更冷了,半夜我又起床腹泻,穿着雨衣步出山屋在露天山中拉肚子,我心中默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奶奶都保佑我不要一直拉下去了吧。显然没用,直到天亮前我又起来好几次,连老鼠都睡了我还醒着。

    最后一天下山,我撑着两只黑苗族挑夫捡来的木杖,心里数着步数一、二、一、二,一步一步从二千八百公尺高度走回一千三百公尺。肚子空空,只能靠自己双腿的这几个小时,本来笑我是老太婆的年轻越南男生,沿路给我吃他带的葡萄糖粉,看我体力稍微好转又继续叫我老太婆。靠着之前登山经验残存的下山小技巧,安然地回到登山口。

    上了小巴士后,心想一切都搞定了,想放松自己在山路上想睡一下,突然胃腹一阵酸,扯出前座背袋的大塑料袋(显然司机是有所准备的),义无反顾大吐特吐,全是黑色的水。想来是没有食物也没有胃液,只有胆汁和水了。奶奶一定会笑我,何苦呢。傻孩子。谁叫你不按照我走的路线走就好,爬什么第一高峰。

    算命的都说属马的奶奶,是一头很会乱跑的马。当我为了工作、玩耍到处跑不回家的时候,一回到她身边,奶奶会捏我的手说:“你喔,是不是遗传到我很会乱跑?”

    那口气又责备又疼爱又有对自己衰老的无奈,我一定会回:“哪有,我很乖,现在不就在家里。”现在奶奶已经不在,家里没有人开灯等门,我该跑远一点,跑累一点,顺便把老人家这一生没有玩够的都一起玩回本。而我也相信,这一路奶奶是陪着我的。

    但才出门就虚脱,把整个人都掏空了,也是始料未及的。这也算是一种放空吗?大概身体需要适应行动的生活,因而作了剧烈的调适,把旧东西都排除了。

    下山后,腹泻肚痛稍微减缓了。又跟着友人们在中越边界山区机游了数日,骑过了山区石头路,又推车上船渡河,一路风沙。几日下来,几乎都不吃油腻,还是有点虚弱。我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到奶奶的故事了。一行人回到老街,在路边饮料摊各自喝了冰绿豆沙,举杯告别,我背起背包独自过桥走进中国,也默默期盼一人旅行的开始,身体也要坚强起来才好。
第8节,
    边境的声音(河口)

    在中越边界城市的小旅店冲了凉澡,折叠好原本身上汗湿的衣服塞进塑料袋,稍微松了一口气。

    刚刚徒步走过边境的陆桥进入中国,这里是中国与越南交界城市:云南河口。陆桥两头来往的都是人与货,连日来越南的闷热高阳晒得我已经没了人样,背着大包顶着短发一身土灰灰的衣服,凉鞋的脚趾头一直感觉有汗粘着沙。

    如果都市的生活倾向洁净,是在累积人生中清洁用品的剂量,追求深层的、全面的洁净,以广告中明亮的人生为目标;那么,旅行就是重新定义肮脏的过程。你总是脏的,脸上有油、裤子有灰,你却有种干净气质。因为穿越时空,心里会开始清明。背包内全是脏衣服,越南的汗水和灰尘也在身上,但烦恼留在台北,那混杂了一切的一切。

    如果幸运,旅行可以把心洗过一遍,在路上手指甲缝隙总是黑黑的,这样的指头抚过书页文字,会读出句子新的感受。如果不幸,旅人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回到了家乡,体内尘垢执着还在,人生似水,注满了还是同一个味儿。

    越南太热,这地方在玩一种温度游戏,测试到几度能够把过往全都融化。耳边越南女声柔软轻盈的口音开始让我昏昏欲睡,吃了一个礼拜鱼露口味的食物后,该是挥别越南友人,展开一人旅程的时候了。

    *

    进入中国边境,放眼望去海关没有游客,也没有冷气,都是当地人进出,排队队伍散发着燥热。轮到我了,海关人员摸不着头绪地看着黄绿色的台胞证。鲜少有台湾人由此入关,一时间工作人员不知如何处理,进出的中越工人商人眼角余光都打量着我。

    “这证件我要请上级看一下。”穿着绿色制服的女海关没表情地说,“你在旁边等等。”一旁立着的年轻男公安却很热情,小声确认:“台湾来的?”看我一个人背着大背包又轻声嚷着:“背包太重,我帮你卸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我说上肩下肩很麻烦,宁愿背着等,他却把电风扇拎到一旁,要我站过来点吹风。“南方实在太热了!”他说。顺便还说了他是江浙人。

    不一会办公室里走出了上级,非常仔细地研读了证件首页(仔细到差点让人以为证件数字之间藏了神秘文字,只有“上级”看得见)。他终于有了头绪,给了一张小单子填写,宣示你被允许进入他的国土。

    这时背包已经在年轻公安坚持下卸下放在地上了(下肩时他还帮我扶着背包)。那张单子让我顺利过了关,年轻女海关最后检查照片想确认我的脸,证件照那个挽着发又上妆的女子显然与眼前汗味背包客差异甚大,但她勉强承认了我们是同一人,决定放我走,并请我在她台前选择“不满意”到“非常满意”的服务态度单选按钮。我按下了“满意”,她给了一个迅速的笑容,迅速到我以为那是错觉,以为有一瞬间逃逸了大国追求文明的形式主义,有了一点真诚的交流。
第9节,
    接着我被指示挪移往前扫描行李,年轻公安立刻向前替我把沉重的背包搬到扫描处,再撤回他站岗的位置,远远对我颔首微笑。

    *

    扫描机扫出了行李中书本的样貌,立即又引起讨论。

    “拿出来瞧瞧。”没有主词,只有动词。叫你做啥就快动作。

    费力从底层翻了出来,一本英文旅游书、一本《百年孤寂》(大陆译名《百年孤独》)、一本奶奶的口述历史。公安警员各自拿了一本研读了起来。他们低着头翻过一页又一页,像书摊前研究着这书值不值得买的下班工人,但其实他们想搞清楚这几本书的背后意识形态,无奈英文与繁体中文不是公安的强项,三人就这样翻了几分钟没说话。

    十多年前父亲到大陆参加研讨会,带了一批书籍,在机场被拦下来,公安对其中一本批评共产党的书露出“这样很麻烦喔”的神情,却不说话只拖延时间。记得父亲在机场与说不出所以然却迟迟不放书的公安耗了一会儿,书还是被扣下了。握有权力的人有拖延的优势。他们没有每日早晚各一班的长途公交车要赶。c米c花c书c库c ;http://www。7mi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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