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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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示好,而是在默默地掐对方的脖子,用力掐,死命掐。赖安胜在掐林镜,陈得财在掐岑明霞,庄学胥在掐孙小小,崔振山和王全忠在对掐……其中最令我瞠目的是老魏,他也在用力掐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谷阿姨!是刚才还亲亲热热迎接他的谷阿姨!谷阿姨的手没闲着,也在同样用力地掐老魏,不过她毕竟力气小,这会儿已经被掐得满脸紫胀。他们俩的表情特别怪异,因为他俩都用眼睛焦灼地盯着对方,显然是在为对方的命运操心,但两双手却一点儿也不放松,这样的表情特别令人恐惧。
我大叫一声,跑过去,用力掰老魏叔的手。不行,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我哭着喊:老魏叔!老魏叔!你们这是怎么啦?快松手!老魏在百忙中抬头看看我,目光中满是迷茫,是无奈,似乎是在对我说:我身不由己啊。我掰不开老魏的手,就哭着喊大伙儿:你们快来呀,快把他们分开呀。其实不用我喊,周围的人早冲上来了,想把拼命死掐的人分开。但令我绝望的是,这些人冲上来后,都会愣怔片刻,抽动鼻翼嗅嗅打架的人,然后就改变了劝架的初衷,开始对其中一人下毒手,这让局面急速恶化。我很快发现,被众人群殴的全是昨晚去荒岗那六个人,纵然他们几个都身强力壮,但在大伙儿的群殴下很快奄奄一息。而原先在他们手下挣扎的人,像岑明霞、孙小小等这会儿已经被救出来,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或在吼吼地干呕。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我脑海的迷蒙,我悟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是因为蚁素!昨晚喷洒的蚁素肯定与往日的不同,于是不同的蚁素使一个蚁群变成了两个,引发了战争。没有被喷蚁素的颜哲和我,他们并不当成异类;而同样喷了蚁素但蚁素不同的两群人,则因冥冥中的指令而成了天敌。我眼前闪过年幼时见过的蚂蚁大战,一群黄蚂蚁和一群黑蚂蚁劈面相遇,用触须碰碰对方,如果不是同类,就很快扭做一团,用颚牙咬,或者努力弯曲身体用尾针刺。大战过后,地上遍是蜷缩着的蚂蚁尸体,情况十分惨烈。蚂蚁是彻底的利他主义者,但这种“利他”只表现在同一个族群中,而对异族的残忍并不亚于人类。对这些情况,身为昆虫学家的颜伯伯当然不会不知道,但他对蚂蚁的过份喜爱让他有了偏见,至少在向我们讲述蚂蚁学的知识时,从来没有强调过蚂蚁残忍的一面。这就使颜哲和我无形中放松了对眼前事变的警惕性。
我看看眼前的阵势,知道凭一已之力无法挽救,只有找颜哲,让他用新蚁素向众人喷洒,等他们接受了同样的蚁素后,就不会互为敌人了。我狠下心离开快要被掐死的老魏叔,飞快地跑到会计室,哭着喊:
“颜哲,颜哲!快,出大祸了!”
颜哲从会计室里窜出来,我那时已经慌乱得话都说不清了。好在他的反应很敏锐,很快从我颠三倒四的话里捋出来我的意思,脸色刷地白了。他撇下我飞快地跑到库房,拎着喷雾器向打架地方跑过去。我紧跟在他后边。颜哲按动手柄对着那堆人一阵狂喷。被喷的人慢慢抬起头,嗅嗅,然后迷茫地爬起来。
但是已经晚了,蚁群散开后,在地上留下八具尸体。除了昨晚那六个人外,还有“这个阵营”的谷阿姨和林镜,他俩是被老魏叔和赖安胜掐死的。八个人,老魏叔、庄学胥、赖安胜、陈得财、陈秀宽、崔振山、谷翠花、林镜。人是非常脆弱的生命,五分钟没有呼吸就会死亡,而带着新蚁素急忙赶来的颜哲也就晚了那么几分钟。
颜哲完全癫狂了,发疯般伏在尸体上面,嘴对嘴地进行人工呼吸,这个救不活,就换下一个。我也哭着帮他按压死者的胸膛。我俩的努力终于对一个人见效,已经停止呼吸的崔振山开始了微弱的呼吸,我俩又惊又喜,更加努力施救,终于把他从鬼门关上拽回来。其它七个人没有一个被救活。最后我俩精疲力竭,瘫倒在尸体旁边。
在我们努力抢救时,刚才参加殴斗的其它场员都畏缩地立在旁边,像一群闯了大祸的不懂事的幼儿。他们是按蚁素赋给他们的本能去行凶的,现在闹不清是咋回事――他们刚才努力要掐死的“异类”,现在和他们是同样气味啊。那么,自己刚才是不是闻错了?
这场巨变给颜哲造成严重的体力透支和精神透支,几乎让他崩溃。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跳起来,对我说:
“快!用新蚁素对所有人进行大剂量喷洒,一个人也不撇下,快!”又对周围人严厉地命令,“都待在原地不要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走动半步!”
我马上醒悟到他指出的危险:在斗殴现场大约有40人被喷过新蚁素,算来农场还有一半多没有喷。如果这40人散开,同另外一半人接触时,一场规模更大的凶杀就会出现。他毕竟是“清醒的上帝”,在身心俱碎的状态下,还及时地看到了另一场灾祸。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命令的用意,但他们当然会执行的。于是40个人老老实实呆在原处,连头也不敢转动,就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我们俩背着喷雾器,急急地在全场搜索。这会儿刚刚起床的人很多还处于甜蜜的慵懒中,打着吹欠向我们问好。有人听到了喊声,笑着说:场长那边喊啥?孙小小的腿上又有蚂蟥啦?
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对每个人都补喷了新蚁素。想到上次老霍漏喷的教训,这次我俩搬着指头算人数,回忆看是否有忘掉的死角,包括菜园的老马,牛屋的郜祥富,炊事班的三个人,还有会计出纳室的老霍和小刘。再三验证没有疏漏之后,我俩才回到刚才的现场,对大家说:
“你们可以离开了。”
那个僵化的群体突然复苏了,活动活动手脚离开这儿。我们提心吊胆地盯着这群人与另一群人慢慢合流,谢天谢地,合流进行得非常平静,没有发生意外。被喷洒了大剂量蚁素的人洋溢着格外浓郁的幸福。他们照常吃早饭,到地里干活。不过,他们路过那七具尸体时也会踌躇,逡巡不前,停下来摸摸,嗅嗅,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然后迷茫地离开。半天之后这儿聚集了很多蚂蚁,它们的表现也像场员那样,踌躇,逡巡不前,向天空举着两只触角,迷茫地寻觅着。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我命令大家把七具尸体埋葬。
是我下的命令,不是颜哲。他在及时做出补喷蚁素的重要决定后,就从精神上虚脱了,脸色死白,藏到场长室里,很长时间不出来。我能理解他所受的打击。想想吧,昨天老魏叔和谷阿姨还住在这间屋子里,还是两个鲜活的人,现在却成了两具尸体!一个小时前,农场还是一个圣洁温馨的伊甸园,转眼间就濒于崩溃,虽然很惊险地挽救过来了,但却留下七具尸体。颜哲作为事故的责任者,被负罪感摧垮了,我只有一个人来面对这个局势。
我喊来郜祥富、何子建、王全忠等四个人,命令他们用人力车把七具尸体拉到那道最高的荒岗上掩埋。其实下这个命令时我并没有清醒的目的,并不是想掩盖这桩凶杀。不,它的规模太大,谁也掩盖不了的,不过我至少不能让七个人继续暴尸场院。
崔振山这会儿已经恢复过来了,可能喉咙还在疼,老用手摸喉咙,没了往常大大咧咧的模样,怯生生地望着我。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去?要是想去就去吧。
七具尸体都已装在人力车上,我让把七人的被褥也带上。临走时我想了想,让崔振山把岑明霞喊上。不管怎样,赖安胜是她腹中胎儿的父亲,应该让她带着胎儿看赖安胜最后一眼吧。
一行人默默地来到那道最高的荒岗,在半坡向阳处挖了七个坑。现做棺木当然来不及,只能裸埋了。我指挥大家用被褥把死者裹住,把脸也盖上,因为按家乡的风俗,即使穷得不能用棺木,至少也不能让死者直接面朝黄土,那样子下辈子难以托生的。第一个下葬的是庄学胥,我当年的学胥哥,他的表情很沉静很单纯,就像一个初中学生。初中以前他留给我的印象基本是美好的,到高中后就飞速的变了。人哪,为啥要长大呢,永远都是孩童多好。想起他碌碌数载,尽在整人的心机中打转,现在该大彻大悟了吧。第二个是赖安胜,他也不像是被殴毙的人,脸色平静如常,蛤蟆嘴微微张着,倒像是在微笑。我忆起他的恶行,但也忆起他喷洒蚁素后,像小孩子一样夸耀自己是农场头一份棒劳力,想起他割麦时的快乐,也就原谅他了。我喊岑明霞过来与他告别,岑明霞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用手扶着大肚子,小心地俯下身看了看他,默默地退回去。
第三个下葬的是林镜,说起来他是最不该死的人,因为他从来没有参加到任何纷争中去。他是个好孩子,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样,其实心地很好,最挂念他家里有心脏病的妈妈(爹已经去世)。他曾忧心地对我说:他最害怕深夜里喇叭上喊他的名字,只要一喊,多半是他妈的病犯了。心脏病又不比别的病,哪怕得信后尽快赶回去,也赶不及给妈送行。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很不好受,这样沉重的话根本不像是他这样乐哈哈的小男孩说的。初到农场时林镜有一次和颜哲打赌,说他能三天不说话,谁输了敲着脸盘在农场转三圈。颜哲用各种方法逗他,包括在林镜睡熟时突然把他喊醒。没想到林镜熟睡乍醒中一看到是颜哲,竟然能非常及时地闭紧嘴巴。眼看三天就要过去了,看来颜哲要输,但他鬼门道也稠,那天上午他到公社办事,顺便打了一个喇叭电话,谎称自己是此刻回城探亲的知青陈道斌,说林镜母亲生病了,让他赶紧回去。喇叭中喊了很久,林镜始终未来喇叭前通话,颜哲以为自己的阴谋又被林镜看穿,便一笑而罢。他下午回农场,半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小个子背着硕大的包裹急匆匆地在田埂上走来,原来是林镜。颜哲一时没反应过来,忙问:林镜你干啥?林镜急慌慌地说:我妈心脏病犯了,我得赶下午的班车!颜哲这才想起自己的谎话,失声大笑。林镜恍然大悟,一下子松了劲儿,一屁股坐到田埂上。
林镜说,那个喇叭电话响时他正在场里干活,听人喊就急忙往屋里赶,但赶到时电话已经挂了,是别人给转述的。至于这个超过半人高的大包裹,装的全是其它知青往家捎的东西,包括岑明霞为家里纳的十几双鞋底。那时知青探亲请假不易,所以每个能请准假的,都会像毛驴一样帮大伙儿把东西背来带去。过后我埋怨颜哲,不该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开玩笑。颜哲连连说: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林镜妈有心脏病啊。他非常抱歉,所以虽然赢了赌,反倒给林镜陪了不是,也没让他履行赌注。
现在林伯母倒还健在,可林镜先走了,黄叶未落青叶落,等我回城后咋向林伯母交待?
我们埋了曾满身痞气的陈得财,埋了曾满身贱气的陈秀宽。他们都是恶人,后来被蚁素变好,但又被蚁素害死。最后两位是老魏叔和谷阿姨,他们受异种蚁素的控制,身不由已,竟然向最心爱的人下毒手,直到现在,两人脸上还保留着痛楚、迷茫的表情。我跪在他们的遗体面前,泪如泉涌。魏叔是为了保护颜哲和我,才被牵涉到这场殴斗去,所以,他和谷阿姨其实是为我们死的。我非常想把他俩合葬,让他俩在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但我知道行不通,今后,他们的坟墓还要面对各自的亲人啊。我哭了很久,站起来,哑声说:
“下葬吧。”
一锨锨黑土倾倒在他们身上,最后拢为七座新坟,默默地卧在这道荒岗上。七个人从此长埋地下,与我们阴阳永隔。参加掩埋的几个人没有显出太深的悲伤,因为大剂量的蚁素影响了他们的情感,尽管这样,悲伤还是有的,它甚至战胜了蚁素赋予的幸福感而顽强地流露出来。我在七座坟前坐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忙起身对大伙儿说:
“来,再挖一个坟坑。”
在场的人惊异地看看我,又互相看看,然后把目光转向崔振山。崔振山小心地提醒我:
“秋云姐,我没死,我又活过来了。是你和颜场长把我救活的,你忘了?”
我摇摇头:“当然不是为你挖的。别问了,挖吧。”
他们听话地挖起来。我喊过来全忠,让他跑步回去,到颜哲的宿舍,取来一套他的衣服,随便啥衣服都行。王全忠不知道我的用意,但没有问,跑步回去了。等他喘吁吁地拿来一套衣服,这边的第八个墓坑已经挖好,位于这排新坟的最东边。我把颜哲的衣服小心地放进墓坑,对大家说:
“这是颜哲的坟,埋吧。”
六个人仍互相看看,这回是郜祥富小心地提醒我:
“秋云,颜哲没死。”
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已经死了,咱们现在就把他埋葬。回去你们要告诉大家,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