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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万历王朝-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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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依恨恨:“他们不怕大明的法律吗?”

游七说,他们不管什么法,他们自己就是法,盘剥百姓,一心敲榨,必刮得你干干净净,哪怕是敲骨吸髓也不管不顾。有一家人,有十顷良田,偏正在他们的大片儿田中间,(W//RS//HU)把周围的田都淹了灌了水,养上了鸭子,等这家一种上地,便鸭子成群,天天吃你地里的粮。一开始不等鸭子来,就养了牛,放牛,再放羊,最后放鸭子,把你的地吃得颗粒无收,那家人没办法,就要卖地,可没人敢买,太监盯上了的地,谁敢买?就没有人买。太监来了,拿来了十两银子,要买他十顷良田,把这家主人当场气病了,一病不起。太监把地买了,送去了十两银子,把主人发送了,看他家还有一个丫头长得好看,太监就收了做侍妾,把他家的小儿子卖了,房子一烧,这家人就算没了。

张居正不语,不看游七,游七讲的都是下面发生的事儿,他想一心想大明天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看来不能事遂人愿。他发痔疮,不能起身,就只能趴着听,再侧躺着听游七说话。琴依示意游七别讲这些不愉快的话题,让张居正看到了,轻声说:“你就说真话,说真话,我要听真话。”

游七说,县里从前纳税,都是转输,不交银子,我那里有一次交税,三千两银子的税竟然要交纳二十五次,要送往不同的地点,地点竟有十七处。这坏处就是你不能再保证那税纳得正好用在实处,有时就添了罗乱,贪了财物。这回“一条鞭法”好了,可以把各色名目的赋税折合成银子,以附加税的形式遍加于全国的土地上,不分贫富,按亩征银,这就叫“一条鞭法”。但也有不方便处,就是富户就把税银压在穷人身上,天下的穷人更多了,富人敛了更多的土地,一面是皇亲国戚,他们不必交纳税银,土地便无限扩大,成了千顷良田甚至上万顷良田的主人,先时是农户把土地存在他的名下,最后是只能拱手让与他,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

张居正哑然。

游七说:“我带来了南方的产物,还有新从吕宋国进来的一种玩艺儿,叫烟丝,能吸着的。相爷你试一试。”

张居正说:“我听说了,从大洋漂来的外国人,像是利玛窦,都是吸烟的,他们吸那个烟,说是提神,我没吸过,不会吸。”

游七说:“我也不会,可一吸,真的就不困了,你说神不神?相爷,你试一试?”

张居正一吸,大咳:“你这玩艺儿,跟小时在灶下闻灶烟差不多,太呛了。”

琴依笑:“闻灶烟受罪,你吸这个,不是更受罪了?”

游七说:“南方的农夫可喜欢吸这个,说是提神,如今在田头地垴上种一点儿,晒干了,就可以吸了。”

张居正说,你弄这玩艺儿,还真是怪怪的味儿。你说,再说说当地的民情。

游七说,我们当地有一家农妇,她还会作诗呢,县里都知道她,叫她这诗是“陈氏遣荒诗”,我背与相爷听听,“年来水旱作灾屯,疾疫家家尽掩门。儿女莫嫌全食粥,眼前不死亦天恩。'① 《枣林杂俎》五六六‘陈氏遣荒诗’。'①”她家里没有男人,只有五六个孩子,每一日食粥,我派人送去了米,当时去看,一顿饭竟是吃了半升米。那些孩子像是猪一样,吃得呼噜噜响。

游七笑了,张居正不笑,他笑不出来。

游七走了,张居正好久没出声。琴依问:“要不要女乐再来陪你?”张居正瞅她:“你是不是有一点儿看不起我?”琴依说:“不,只是觉得你有时不那么快乐。”张居正轻声说:“我一直不快乐。”

“你管大事,忽略了小事,当民生是小事,你总看重一时一事,就会含辛茹苦。”琴依说得很委婉。

张居正抚摸着琴依:“琴依,你是我的知心,是我的女人,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失意者?”

“不是,你胸怀大志,只是生不逢时。”

张居正苦笑:“我喜欢乐女们,一见她们,就忘了我是首辅;我喜欢你,一见了你,总能想起我是首辅。”

“她们能让你忘了你是谁,我做不到。”

张居正哀叹:“我何曾忘了?忘了也是暂时骗自己。”

第二天,也就是万历十年的二月初十,张居正又病重了,他卧床不起,不能再上朝了。

关于这一次再生病,王士贞说,他是“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而脾胃不能进食。”沈德符也说“张江陵当国,以饵房中药过多,毒发于首,冬月遂不御貂帽。”'① 《嘉靖以来首辅传》卷八。'①

这件事其实还是宫内的大太监张鲸看到的,他去探望张居正,见到张居正站在屋外身穿皮裘,光着头,对他说,只是头热,在外面乘凉还好受些。

陈三谟召集御史与给事中集会,他说:“我只想说一件事,皇上惦念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时病时好,大家要不要表示一点儿态度?”

给事中丁此吕笑笑:“大人又有什么高招,不妨说出来听听?”

陈三谟说:“说穿了,还不是老一套?我想要大家写一奏疏,为张元辅祷告,上祁天听,做做佛事,摆摆道场,也是我们做臣僚的本分。”

丁此吕笑说:“不知陈大人要我们做的这事,与大明朝有什么关系?”

陈三谟说:“你是明眼人,你应该看得出,只有张元辅能与内府抗衡,也只有张元辅能制定大明朝的各种新政,使我们还能活得安逸。你可能不服,但你做做看?自有大明朝以来,有哪一个元辅得到这么大的成绩?你可能看不起这件事,但真没有了张元辅,大明朝的事就不那么妙了。”

丁此吕问:“陈大人要我们怎么做?”

陈三谟昂然道:“我们做臣僚的,只能祁求上苍保元辅康健,还有什么法子?我们六部的官员,还有六科的官员,再加上九卿五府,公侯伯爵都得为元辅祁祷,保得住元辅的身体健康,便保得住大明朝的中兴盛世。”

众人只能听从陈三谟的,也许他是得到了皇上的恩准,不然他不能要六科、六部都这么做,他这是拍张居正的马屁,但如今连皇上都那么重视张居正,他们只能这么做了。

游七说,他不想回去做官了,他要辞了官,来看护相爷'① 《万历野获编》卷九,张居正殁,游七下镇抚司监狱,后幸免于死。有文称游七未放外官,只花钱买个幕职,与士大夫往来宴会,凡欲交接张居正者,得先打通游七的关节。'①。他找人去寻找李时珍' 张居正痔疮手术,受于名医,此处小说写是李时珍。

',游七还真是有本事,真找到了李时珍。在一天傍晚时分,李时珍坐一辆车上,赶到了京城。他来到了相府,游七带人迎接他,游七说:“李大人,听说你医可通神,你能治得好相爷,你要我死,我立时就去死。”

李时珍说:“我看看他,看他怎么样。”

李时珍去看张居正,张居正趴在床上,痔疮很厉害,不能平坐着或是躺着,李时珍看看他的病情,对他说:“我只能给你动一个手术,切了你的痔疮,你愿意不愿?”张居正说:“李先生看我的病,能治得好吗?”

李时珍笑说:“你的病无大碍,一定治得好。”

张居正长吁了一口气:“先生写了一本书,叫做《本草纲目》,是不是?”

李时珍说:“只是还未印出。”

张居正问:“这可不同于那些邪学术士之说,是治世之书,为什么不印出来?是不是没有钱?”

李时珍显然不愿说此话题,他也不想让张居正支持他印书,便笑说:“我们不说印书的事,只说相爷的病,好不好?”

游七与琴依,还有乐女三人来到了书房内,李时珍暗暗吃惊,书房里每一件古玩玉器,都是价值连城,张居正富甲天下的传闻,看来是真。

游七问:“李先生,相爷的病没有大碍吗?真是没有什么危险吗?”

李时珍说:“没什么大事,只是有外痔,要治一下,只要切割掉,就好了。”

游七与那小妾不明白外痔是什么,李时珍给他们解释外痔是什么,告诉他们,其实只要切去那一块肠,便没什么大事儿了。游七笑说:“那就好了,只是还得劳烦先生帮忙治一下。”

当晚李时珍就告诉张居正,如果他能听医生的话,不久便可以痊愈了。张居正说,我已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能听医嘱的?李时珍说,这件事说来不难,但也不易,做一个平常人,此事最是容易。但作为首辅,那就不是易事了。张居正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李时珍说,那就是病中禁忌,不得与女人同房,不得与女人亲热,如果你与女人相交了,便会病更恶发。

张居正说,我不会同女人亲热的,要保我自己的命,我与女人亲热,也不在此一时。李时珍说,如此最好,只要首辅能忍得住三个月,痔疮才能绝根,不会再犯,那时首辅也就可以放心与女人亲热了。

张居正很高兴:“好啊,就烦先生为我医治吧?”

李时珍为张居正切除了痔疮,张居正趴在床上,开始静养。他命琴依给皇上写奏疏,说“俯赐宽假二旬、一月,暂免朝参侍讲。至于阁中事务,票拟题奏等项,容臣于私寓办理。”'① 《张文忠公全集》卷一○。'①到了二十九日,他的病并不见好,他再次请假,请求恩准。万历看了张居正的奏疏,给予批准,而且说“卿其慎加调摄,不妨兼理阁务,痊可即出辅理。”'② 《明神宗实录》卷一二二;樊树志《万历传》;黄仁宇《万历十五年》。'②司礼太监张鲸来到张居正府上,传皇上的谕旨时,张居正只能平躺着,伏枕谢恩。他事后再上疏说“臣宿患虽除,而血气大损,数日以来,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须得再假二十余日”。

张居正久病不愈的消息传遍京城,六部动起来了,到处鼓动人一齐去寺庙上香,设醮打坐,念经护佑,许多官员在大太阳下静伫,久久祁愿,愿张居正好起来,再做大明朝的砥柱中流。吕瑟写道:“内阁张居正久疾不愈。上时下谕问疾,大出金帛为药资,六部大臣、九卿五府、公侯伯俱为设醮视厘。已而,翰林科道继之。已而,吏礼二部属继之。已而,他部属、中书行人之类继之。已而,五城兵马、七十二卫经历之类继之。于仲夏赤日,舍职业而朝夕奔走焉。其同乡门生故吏,人再举至三举者。每司香,宰官大僚执炉日中,当拜表章则长跪,竟疾弗起。至有赂道士,俾数更端以处膝力者。所拜章必书副以红纸红锦幕其前后,呈江陵。江陵深居不出,厚赂其家人,以求一启齿,或见而颔之,取笔点其丽语一二。自是,争募词客,不惮金帛费,取其一颔而已。不旬日,南都(南京)仿之,尤以精诚相尚,其厚者亦再三举。自是,山陕楚闽淮漕,巡抚巡按藩臬,无不醮者。”'③ 吕毖《明朝小史》卷一四。'③

这是一场大举动,自京都开始,六部、六科以及所有京官,他们全都设醮祝愿张居正病好,大官员们在大太阳下站着,腿都站得麻木了,有的人再站不起来,趴在地上,给人抬走。

两京卷起了狂潮,所有的人都卷入祝愿张居正身体好起来的祁福祝祷中。

游七在家里接待许多来官,有的送土仪,有的送药方,大都是送礼物的,送珠宝送奇石的居多。有的官员说:你看张居正是躺下了,但太后早就有让他辅佐皇上到三十岁的说法,他一好起来,就会对那些对他不闻不问的官员问罪,谁不知道张居正是最会记仇的人?他对于从前与他有仇的余懋学、刘台等人,绝不放过,一个个都赶出京城了事。有的还追杀迫害,得罪了张居正,一生仕途无望。

很多人写了祝词,张府前长廊下,有许多大红纸写就的祝词,有许多僧道在张府门外远处弄道场,设大醮。这里简直成了祁愿的海洋,阖府上下都在府内府外忙着,有人忙着收礼单,存礼物。有的忙着迎接来访者,有的是各地官员派来的使者,有的是官员本人,他们最热切地盼望着能一见张居正本人,向首辅致以最真诚的祝愿。他们留下礼单,礼单千奇百怪,越弄越奇,甚至有用金丝缠成的网帖。有一个官员把张居正铸成福寿禄三星,叫此黄金铸就的塑像为“占天下先”。有一个人用血写就成“百寿图”,画上百个寿星,写就上百个不同的寿字,献与张居正。更有人献上秘方,说是可以用童男童女的童子尿与一种酒配成秘方,可疗大病。

琴依一开始见到这些千奇百怪的玩艺儿,还拿来给张居正看,后来看如雪一般飞来的红帖子,看人们层出不穷的花招,惊讶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琴依问张居正:“你怎么看,你在朝廷上真的再也没有敌人了吗?再也没有人反对你了吗?”

张居正笑一笑,趴枕头上的样子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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