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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万历王朝-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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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爵把冯保的话告诉了张居正。张居正很为难,他上了一道《乞恩守制疏》,两天后又上了一道《再乞守制疏》,皇上都是下旨,要他别走。难的是他行新政,从来都是对人要求极严,严守祖宗法制,一切都按照制度实施,整饬朝纲,严肃纪律,这一次轮到自己,真就更难办了。他听了徐爵的传话,知道冯保也不愿自己走,就决定不走了。

他给自己写了一个“夺俸守制”的方法,提出了五条作为他守制的条件:一、所有应支俸薪,概行辞免;二、所有祭祀吉礼,概不敢与;三、入侍讲读,在阁办事,俱容青色角带;四、章奏俱衔,准加守制二字;五、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来京。

此折提请皇上批复,万历当然愿意,马上就批复了。

万历很高兴,高兴的不是张居正不离开京城,而是他能自己作主,就把张居正留下了,任是祖宗旧制与官员们反对,也都没用。

他得意地对慈圣皇太后说:“我让先生留下,他就留下了。”

慈圣皇太后有点有惊讶,但也有些失望。在她眼里,张居正是一个很完美的人。父亲一死,他必定是茶饭不思,形销骨立,伤心至极。她问司礼监太监李佑:“张先生是不是瘦了?”

李佑说:“张先生没瘦,倒是有点胖了。”

慈圣皇太后说:“心情不好,虚胖。张先生是不是吃不下去饭?”

司礼监太监魏朝说:“没有,我去时,张先生正听琴。”

慈圣皇太后有点儿惊讶:“听琴?听什么琴?”

魏朝说,张先生有一个红颜知己,叫琴依,是个美女,她的琴弹得太好了,比冯公公的琴弹得还好。她一弹琴,张先生就忘了痛苦,所以张先生就命她弹琴。

慈圣皇太后有点儿恼怒,这么说,张居正居丧还听琴,还与美人亲昵?真是大逆不道。她厌恶地皱皱眉,不再问什么了。整整一天慈圣皇太后都心里不安,想不明白张居正怎么会是这样,服丧应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可他还跟女人亲热?一想到张居正拥着那个会弹琴的美女,她的心就烧成火辣辣的。那个平时大义凛然,用圣贤教诲谆谆训诫皇上,把握大明朝命运的首辅大臣到哪里去了?

慈圣皇太后也隐隐听说过,张居正生活豪奢,有人说张居正每餐要费二百两,这真令慈圣皇太后吓了一跳。慈圣皇太后看过历代先皇的《起居注》,《起居注》上说,高祖皇帝每餐只茹一荤二素,后代皇帝也要节约,最多者御膳只是日费三百两,可他张居正一餐竟费二百,糜费奢侈的日子超过了帝王,真是可怕。

慈圣皇太后自语,他是一个贵族,真是一个贵族,跟我不一样,我只是小家子的一个贫穷女,跟他不一样啊。

半月之后,张居正就以“在官守制”的形式,先在家居丧,然后于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入阁办事。

很多人反对他这么做。

戚继光用八百里加急快驿送来他的信札。

戚继光说,相爷可先回去守志,为人子者,怎能不以孝为先,何况首辅?首辅的位置,就是做天下人的榜样。不如先请徐阶来做内阁首辅,三年之后徐阶老了,相爷回来,一定还会重掌政事,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张居正看了这封信,叹气说:“元敬不知,我这是爬在半坡,只要一松手,就滑坡下去了,哪还有三年之后?三年之后,大明朝是什么样儿,我也不知道。”

自从张居正被万历皇帝夺情,不许他归乡守制,皇上就派司礼监太监何进、魏朝与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回乡替张居正举丧。

张居正以为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他对琴依说,皇上留我,朝中大事留我,我不能不理,只能勉力而为。就在府里设了灵堂,每天晚上去灵堂内拜祭。他还忙与六科给事中们商议,如何赈济腾越地震的灾民,又派人去做谭纶大丧的主祭。忙碌着,他就把这件事忘了,想着这是一件小事,言官中有陈三谟等人,料也不会起什么风波。只要言官不弹劾他,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没料到最先上疏弹劾他的不是言官,而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

吴中行上疏,写得很有力,他说,像元辅这样白天黑夜的忙着公事,辛勤苦干已经很久了,算起来怕是有十几年父子没见面了吧?作为儿子的首辅大人是从壮年干到事业有成,从事业有成干到两鬓渐渐添了白发,能想象得到,他的父亲也是从衰弱到满头白发,从满头白发到垂暮、苍老,这么多年彼此听不见亲人的声音,看不到亲人的容颜,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父亲一下子就没了,永远也见不到了,作为孝子,不能够到灵前磕头,不能够守着坟茔,枕着苫块守孝,又不能到墓穴葬棺前痛哭、送亲,世界上有比这难以忍受的事吗?

吴中行学问好,又有夤缘,为人品行端正,他把奏疏呈上以后,留下的副本袖在衣内,来见张居正。

他来府中吊丧后,拿出奏折给张居正看。张居正越看脸色越难看,有些紧张,满头冷汗津津而出。吴中行的奏疏先动之以情,后晓之以理,写得又老辣又坦诚。

张居正问:“这道奏疏呈上去了吗?”

吴中行一礼说:“进上去了,奏疏就得先请皇上看,皇上不看,首辅怎么能见到?”

张居正无话可说。

这天晚上,张居正夜半未睡,从灵堂走出来,坐在书房内。吴中行的奏疏令他伤心、悲痛,为什么朝臣也不理解他,不能体谅他的苦心?大明新政,绝不能前功尽弃,他要离开西庐,新政就会前功尽弃,岂不成了行百里路而半九十?

琴依坐在案前轻轻抚琴,琴声凄伤、哀愁。

张居正叹:“有人恨我,总想让我走,内阁换了首辅,一些奸臣贼子就能大喘气了,绝不能给他这个时机。”

琴依看他,一连几日不睡的张居正脸色灰黯,满面怒色。

琴依问:“有人不想放过你?”

“你拿去看。”他把吴中行奏疏的副本摔在琴上。

琴依看奏疏,读了出来,琴依的声音很温柔、很动情。

张居正听着,不由地就泪眼婆娑了。吴中行的开头部分确实动情,动情的奏疏令张居正更是忌恨。

琴依读到指斥张居正的语句:“今皇上之所以必留,与元辅之所以不容不留者,其微权深意,非圆神通方者,未可告语。”

张居正猛吼一声:“够了,他想干什么?就是想赶我走,好啊,我就从北京城回江陵老家去!都以为我贪恋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有什么好?有多少人盯着看着,有多少人想拿下你,除掉你,掐死你,砍了你的头,抄了你的家?辅政大臣这个劳什子玩意儿是从成祖皇帝那里留下的,让文人进文渊阁,参与决策国事。谁不知道这国事不好管?我要能走,还不是一走了之,要死乞白咧地等着他们赶我走,才肯走吗?我这是为了大明朝,皇上还不能理政事,我怎么走?”

张居正流泪了,觉得很委屈。

第二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又上疏弹劾张居正。

他说,能因为君臣大义为皇上效忠数年,就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孝那么一天,就是像先朝杨溥、李贤也行啊,先暂时回家去守孝,规定过一个时期再回朝来,也使父子十几年没见面的这种情感阻隔得到一点安慰。至少能让儿子在老父的棺材前痛哭一场,以尽人子的孝心吧?

这道奏疏又是由魏朝拿到冯保面前,冯保说:“我替皇上挡了吧。我就告诉皇上,还有一些官员也上疏了,就算完了。”

这道疏留中不发,惹怒了文臣与言官们,他们恨张居正,你一心诋毁大明太祖所拟制度,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啊?

更有刑部员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两人联名上疏,疏文的行文更是尖刻:居正今以例留,厚着脸皮站在大臣的行列中,哪一天有了国家的大庆典、大祭祀,他作为元老大臣,若是躲开了,则对皇上是不忠,有违君臣大义;要是厚着脸皮站在行列中,对他父亲又是一个大不孝。我们就不明白,到了那时,皇上何以处置居正?而居正将何以自处?再说,皇上动不动就说,留下居正是为了江山社稷,可最重要的就是纲常,没有纲常,怎么保得住大明朝的江山社稷?

冯保拿走这些奏折,留中不发,他把副本交与徐爵,说:“你拿去张先生府中,给他看,告诉他,皇上交付他处置这些人了,他可以在上面用朱笔写上处置意见,就是宰了他们,也行啊。”

徐爵把奏折交与张居正,他说:“冯公公说,张先生看着办吧,要不要写上批红?张先生写上批红,就算是皇上亲自写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张居正心灰意冷:“就是皇上下了圣旨,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一个首辅回不回家,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

琴依看得明白:“你是首辅,他们要抓住首辅的过失,抓住你不放,你想不理他们都不行。”

正巧刚上任的礼部尚书马自强与吏部尚书张瀚一齐来看他,张居正拿着奏疏,对他们挥舞:“这正常吗?一个首辅回不回家守制,能扯上大明朝的伦理纲常吗?就是皇上要我夺情,我不回家葬父,也只是我张家一家人的事儿,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马自强劝慰:“首辅要体谅他们,他们是有话要说,劝首辅回家守制,这也是尽人子之孝。”

张瀚很坚定:“我看首辅还是坚决回乡,就是真的守孝三年,也没什么,大家都知道首辅的苦心,待得首辅回来,一切都还是原样,不可改变,大事依然可行。我是先生提拔起来的,知先生苦衷,但朝不可改制,人不可逆天,先生为什么不坚决回去守制呢?做首辅大臣,绝不能给他们垢言诋毁先生的机会啊。”

张居正冷冷地说:“你得到皇上的圣旨,久久不愿发文,是不是你认为我也该走呢?”

听张居正的话头不对,张瀚很恳切地说:“我明白首辅的意思,但我不能像陈三谟那样,一心顺着首辅的心意做事,那样我便辜负了首辅的信任。我管吏部,天下官员有一人丁忧不归,隐丧不报,我都要革他的职,治他的罪。不孝就是大罪,为什么别人能这么办,首辅大人你就不能呢?如果再有一人向我问起此事,我怎么答他?我能答他,首辅大人是重臣,重臣就可以忽视国家法律?还是告诉他,那些大明典章制度都是给下人设的,不是拿来规范皇上与重臣的?”

张居正看着张瀚,忽地恨起张瀚来,他荐举张瀚,要他任冢宰,就是要他管天下官员的,但他拿这道理来束缚张居正,就有些可恨了。

张居正忽地失望,有些疯狂地看着马自强,看着张瀚,对他两人说:“你们两位是不是来吊祭我父亲的?”两人点头。

张居正极为愤懑:“我为人子,天天有人弹劾我,我没过失,只是我父亲死了,我父亲死了,哀毁吞噬的是我,不是你们!你们凭什么对我做事说三道四?就因为我是首辅?我有哪一点儿对不起大明朝了,要你们来对我指手划脚?我已是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好几天没睡一个安稳觉了,你求你们了,饶过我吧,饶过我吧!”

张居正腿一软,竟然跪下了,给两个重臣下跪,喃喃地说:“我给你们下跪吧,我跪你们,求你们放过我,让我松一口气,好不好?”

张瀚与马自强大惊,两人来扯张居正。张居正哭泣:“我告诉你们,死的是我的父亲,死去的是我的父亲,不是你们的,不是你们的……告诉你们,我有点儿心灰意冷,想当年,严嵩做相,他比我如何?人人说他是贪相是奸相,但他在世时,没有一个同乡攻讦他,没有一个学生攻讦他。我可好,一个学生背弃我,一个同乡艾穆也攻讦我,我有什么过失,人人都这么对我?”

张居正两目赤红,盯着两人,吓得两人不敢出声。

张居正责问张瀚:“你为什么不发文行向各地,说皇上要我‘夺情’?”

“我希望首辅自省。”

张居正大笑:“我自省不了,连皇上也自省不了,那你怎么办?”

张瀚泰然自若:“我等首辅自省。”

张居正说:“我等冢宰行文,斥责我。”

两人只能告辞,张居正头一次冷冷地说:“不送了。”

陈三谟对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说:“有一件大功送与两位,不知两位是不是愿意要?”

二人问是什么大功?

陈三谟说:“冢宰张瀚违相爷心意,相爷一心拿掉他,要是有人弹劾他,岂不就遂了相爷的心意?”

王道成问:“张瀚有什么过失?”

陈三谟怪道:“你找不到他的过失吗?驴走磨道,总有蹄痕,你难道连几处蹄痕也找不到?”

谢思启大笑:“陈大人所说极是,要是首辅大人要他走,他肯定得走,想晚走几天都不行。”

陈三谟说,可张瀚是首辅大人提拔上来的,当初冢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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