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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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感觉跑步之后呼吸急促，尤其是在冷风里跑步以后？〃〃没有。〃
〃你跑完步以后咳嗽吗？〃〃不咳。〃
〃你得过外胫夹 吗？〃〃没有。〃
他问我脚有没有觉得痛。〃没。〃
〃你脚上的鞋子看上去早该退休了。〃他说。
我看了看我邋遢的训练鞋。我突然想起来它们其实都不是我的鞋。它们曾经属于一个叫鲍比的孩子，我回想起来，布雷克医生说得没错，它们似乎已经被穿过两三季了。我无法清楚地回想起我为什么会穿着另一个男孩的鞋，但是我知道刚穿上这双鞋的时候走路有些僵硬，因为这双鞋很硬，几乎是新的。我想不起来这双鞋怎么会变得那么旧。
〃你这一季只训练了一星期，对吗？〃〃是的。〃
〃那么刚开始训练你的肌肉是不是还有点酸？〃〃没有。〃
〃这里呢？〃他一边说一边指自己的大腿。〃不酸。〃
他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最后把他的仪器放回箱子里，重新为我填了一张体检表，然后上车，摇下车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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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LIFE AT THESE SPEEDS（22）
〃你要走了？〃我问。
〃不，我喜欢坐在车椅上讲话。〃
然后这个医生点了支烟，我注意到他坐下的时候，肚子凸在腰带的上方。他让我离他的车远一点，以免吸入他的烟，然后他开始说话。
〃我从你跑步的样子看得出来，你是生物力学高效率的典范。你不驼背，也不旋后。你的步幅和身高非常匹配，你的抬膝非常完美。你的心率显示出你过人的心血管能力，而且你说在一个星期的训练之后不感到酸痛，这有很重要的意义。〃他深吸了两口烟，〃但是，你似乎是个平庸的跑步选手。我看到你在链式训练之前跑的四个400米。你总是排在第八或者第九……你的用时在1〃15以上徘徊。你能不能对此作出解释？你是不是在保存实力？〃
〃保存实力？〃我反问，〃我只是在跑步……我没有去想速度，真的。我讨厌跑步，你知道的。〃
〃有一些最优秀的运动员心底也有这种怨恨的深渊，当他们把这种仇怨转化为运动时……呃，他们做得非常好。〃
〃你是想建议我利用这种仇恨，在制造这种仇恨的运动中脱颖而出？〃
〃当然。〃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想。我或许会认为那是胡说八道。跑步让我沉沦。〃
〃让你消沉？〃医生木然地重复着。
〃让我沉沦。〃
〃沉沦。〃医生说。
〃是的。〃
〃我不是运动心理学家，凯文，但是去年我看到你跑步的时候，你浑身充满了活力，这令你出类拔萃。你还是个瘦长的初二学生时，跑得都比现在快。告诉我，你跑步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有个无声的空间？那个安静的地方是不是你力量的源头？〃
〃我没有什么力量。〃
〃没有？〃
〃也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从来都不平静。〃
〃那么你心里到底有些什么？〃
〃骚动。〃
医生什么都没说。
我解释道：〃就像小孩子该安静的时候却喋喋不休，交头接耳，咯咯笑。〃
〃小孩子？〃
〃我很平庸，〃我坚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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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LIFE AT THESE SPEEDS（23）
布雷克医生迟钝地向我眨着眼。他的烟灰已经超过一厘米长了。几秒钟以后，他说，〃你得面对你的天赋。〃他把香烟扔进汽车的烟灰缸里，〃或许你得面对你天赋背后的力量。〃
〃你去年是什么时候看见我跑步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有时我会去看看听说的运动员。我听说了你那次惊人的成就，我听说你把1A跑道的煤渣踢了出来，我听说你刷新了纪录。我四月或者五月的时候来看过你。〃
〃去年三月之后我就没再赛跑。〃
布雷克摇摇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到你了。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他说他会再来检查我的情况，然后把车开出草地，沿着跑道的直道经过格利高里身边……格利高里害羞地挥着手，把口哨掉在了地上……开出运动场大门，沿着街道远去了。
或许我无法客观地描述我的家乡。卡腾镇位于奥扎克的边陲，在本德城的西面，两者相距三十二公里。我父母灰色的农房在卡腾的东北方，离镇上有八公里。从我们家往南走半小时左右的路程，一路都是巨大的山丘，山上树木繁茂，但是除了溪涧里的泥土以外，这儿的土质都不适合农作物生长。从我家往北走几分钟，土地平坦而开阔，那儿生长着古老的奥沙治……美丽的大豆之乡，肥美的牧场……橙色灌木丛。房子周围的丘陵相对来说很大……有些树木丛生，有些则是光秃秃的。一公里半之内是玉米田、豆田、麦田、养猪场、放牛场、干草田和原始森林。我们的一个邻居在肯因溪旁的低地里种南瓜。另一个邻居种草莓，每年六月都把本德城的人们吸引过来，专程赶来采摘。我们屋子的周围生长着银色的枫树，夏天沙沙作响，暴风雨来袭时又被折断枝干。
三月中旬，一个周六的早晨。爸爸开车送我去卡腾镇。我们去修车厂替他的货运车买个二手轮胎。然后我们开车来到五金店。我看着旋转展台上的便携小刀。一个穿着围裙的矮个子男人站在我身旁。
〃嗨，老凯文。〃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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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LIFE AT THESE SPEEDS（24）
我认得他和他松弛下陷的眼睛，但是想不起来他是谁。爸爸从过道一角走过来。〃你记得费茨o希克尔吧，凯文。〃他说。
我握了握这位希克尔先生干燥的手，当他问我城里人怎么对待我的时候，我告诉他和他们处得不错。
〃我到现在还有点儿难受，你知道的。〃希克尔先生告诉我，他倚着他的扫把，声音深深地沉到胸腔，我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然后他慢吞吞地说了下面这些话，〃到现在差不多有一年了，你知道的，〃说完他挺了挺身子，恢复了原来的嗓音，〃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去我们那儿帮忙做些农活，或者收拾收拾院子。一些杂活，你知道的。我会给你不错的报酬。我很想见到你，希克尔太太也是。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池塘边钓鱼了，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还有你的爸爸，你知道的。不管做什么我们都不会亏待你的。我们仍然很喜欢你，凯文。真的。〃
告别了五金店奇怪的希克尔先生之后，我沿着山坡往下走，穿过雾中的卡腾。周围是老城区，都是些低矮的白色房屋。一条牛仔裤躺在水渠里。沿途的人行道都裂开了。这里听不到鸟鸣。
我来到了卡腾中学的校舍前。
学校的正门前竖立着一根红砖柱子，上面钉着块金属牌，牌子上刻着一年前在事故中遇难者的名字：
杰森o布里克
艾伦o巴特彼特
特洛里o开切尔
吉娜o达利
莜兰达o埃森
格利高里o弗兰齐
胡佛o加菲尔德
希瑟尔o加内特
艾莉莎o鲍尔森
罗布特o里斯，教练
罗伯特o希克尔
乔治亚o蒂德
珍妮弗o蒂德
威廉o文森
我触摸着金属牌，仿佛里面有着某种能被触知的密码，但是我获得的惟一信息只是：这块金属很冷。纪念杯的顶上放着一双青铜鞋。我看着阿凯斯先生把鞋嵌进砖头里。他是世界上最老、最聪明的看门人。我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灿烂地朝我微笑，这种微笑是留给最熟悉的人的，熟悉得都用不着打招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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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LIFE AT THESE SPEEDS（25）
这双青铜鞋看上去很眼熟。
这是双耐克鞋，一双钉鞋。
我摩挲着它们的鞋跟……上面没有Ko舒勒这行字眼。
然后我偷偷看底下。违规的长鞋钉。
〃我的鞋子是金色的。〃我说。
〃谁？〃阿凯斯先生问。我们叫他泰勒。
〃这双鞋是我的。在里面，〃我用指节敲了敲青铜。
〃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只是鞋子的铸件。〃
我试图用双手围住这双鞋。
泰勒把他工程师帽的帽沿往上抬了抬，然后猛地摘了下来。他是首席校车驾驶员、首席机械师、首席看门人。
〃带我走走。〃我说，于是他放下他的螺丝起子和石工螺丝，把我带到空无一人的学校里。我们穿过昏暗的体育馆，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倾斜的没有窗户的过道里。教室门背后，电暖炉发出嘀嗒的声响。泰勒带着我往上、往外、往后，然后再往上，来到学校里最高、最暗的房间，这个阁楼里排列着一箱箱一排排的陈年旧物。隔音层松松垮垮地悬在天花板上。老旧的旗杆堆在角落里。在这个房间里，在赤裸裸的灯泡亮光下，阿凯斯从一个盒子里拉出我的耐克鞋，把它们送回到我的手中。它们看上去好像浸透了刷锅水，然后又涂上了一层牙膏。我用我的手指甲刮去一只鞋上的残渣，然后给阿凯斯看鞋后跟上我的名字。我又刮了刮，露出干净的，冰蓝色的鞋带。
〃太好了。〃我说。这双鞋让我双手发麻，头脑发胀。
〃你的鞋怎么会在车上？〃泰勒问。
我闻了闻鞋子，我似乎能闻到河水的味道。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在车里，〃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什么？〃泰勒问。他指着一只鞋的大脚趾处，残渣剥落的地方露出一条棕色的条文，好像是什么污渍。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我知道的不多。〃
〃你那年春天光着脚跑步。〃泰勒说。
〃什么？〃我问。
〃赛跑的时候，我是说。不是训练。〃
〃这是比喻吗？〃我问。
〃这不是比喻。〃
〃你说的话真是奇怪，〃我说，〃说不定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我没那么了不起。〃
〃不。你知道这个学校的一生。你有种洞察力。〃
〃我是个看门人，兼机械工。〃
〃还兼校车司机。多少年了？二十年？〃
〃二十六年了。但是我不是做教练的料，对吧？〃
〃别限制了你自己。〃
〃别限制了你自己。〃他重复我的话。
我从卡腾中学跑回家，正如计划的那样……从学校到我家有九公里半……两手各拿着一只钉鞋。我一边跑一边望着雾中的山丘，有时候它们仿佛向我滚来，有时候它们又仿佛在后退。爸爸开车从我身边经过，他按着喇叭，在柏油路的中央缓缓驶过，经过的时候把水溅在我身上。车的迂回让我想到密苏里河，这条河从距离我们家北面十六公里的地方流过，一直穿过本德城，不过我很少想起它。但是河水有时候会自己潜入我的脑海，径直流进我的身体，将我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