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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胭脂扣-第4章

小说: 胭脂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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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时,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绔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摇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丁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处。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应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飘渺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他怎么可能认得你呢?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时候,我俩为怕他日重认有困难,便许下一个暗号。”
  “什么暗号?”
  “三八七七。”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寻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时七分。我们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所以定个暗号。是惟一的默契和线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么?”如花急问。
  “三月八日是一个节日。”我告诉她,“妇女节。”
  如花皱眉:“我没听过,这是外国的节日吧?纪念什么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个妓女,怎晓得庆祝妇女节?何况还是为情而死,才二十二岁的妓女。妇解?开玩笑。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我和阿楚在猜这个谜。
  三月八日早已过去。七月七日还没有来。
  要凭这几个数字作为线索,于五六百万人中把十二少找出来?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我没好气地说,“在每一个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应——”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许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灵感。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到处逛逛。”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阿楚见我竟如此关怀,抬眼望着我。
  “不要紧,”如花说,“我认得怎样来你家,请放心。”
  末了她还说:“也许,于路上遇到一个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烦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会再来。”
  “喂,你没有身份证——”话还未了,她在我们眼前,冉冉隐去。我怅然若失。她到哪儿去了?我答应帮忙,一定会帮到底,明晚别不出现才好。
  如花,她是多么地晓得观察眉眼,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细密。她是不希望横亘于我与女友之间,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她游离浪荡去了。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鬼,我们竟不能令她安定度过一宵。她的前生,已经在征歌买醉烟花场所里,无立锥之地,如今,连锥也无。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么?”
  “没什么。”我怎能告诉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记起一直没机会发问的事,“刚才你们跑到厕所去干吗?”
  “啊——”阿楚卖关子,“她给我证明她是鬼呀。她不证明,我怎肯相信。”
  “如何证明?”
  “不告诉你。”她转身坐下来。
  “说呀。”我追问。
  阿楚不理睬我,她摊开稿纸,掏出笔记簿,里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记,作开始写稿状:“你别吵着我赶稿,我要赶三篇特稿。”
  算了,我不跟她拉锯,说就说,不说就不说,难道要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吗?于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见我收手,阿楚又来勾引:
  “你不要知道吗?好吧,告诉你,她让我看她的内衣。我从未见过女人肯用那种劳什子胸围,五花大绑一般,说是30年代,简直是清朝遗物!”
  说完我俩笑起来……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还是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对联是“闻得书香心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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