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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胭脂扣-第2章

小说: 胭脂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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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
  上到车上,除了车尾一对情侣,没其他乘客。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不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难道要生气伤身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气之权利。
  “你要在哪儿下车?”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填海区?”
  “是——”她顾左右而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迷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了吧?”
  “很久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做《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姐姐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
  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笼》?《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她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帖服——看真点,啊,不是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二十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要不要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过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个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到达不了目的地似的。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以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
  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遇见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藉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到“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迷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夜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1958年。我也是1958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已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发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的人了,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的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已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吧。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了。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如此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户。对户住的是我姐姐与姐夫。单位是四百,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都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姐姐,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子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职业的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中,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水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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