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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胭脂扣-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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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回复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讲姓氏。我们道歉CALL错了。
  有捞女的回话:“一千元。什么地方?十分钟后到。”其中一个声音,还像煞无线电视台那新扎的小师妹。
  到了二时十五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是陈先生吗?”
  “是。”
  我忙问:
  “陈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汉回话。
  一阵失望。
  “对不起。”
  “喂——”对方有点迟疑,“你找陈振邦干吗?”
  “陈振邦是你——”
  “不,他是——我父亲。”
  啊!我,
  终于,
  找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请听我说。”我的脑筋纠结,坚实如铁壁,怎么细说从头?只好把以前的谎言,复述一遍,“——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这陈振邦老先生,现在哪儿呢?请通知你父亲……”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千万别不知道!”我不许他收线,“请求你,我非见他不可,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还有什么好重要的?”声音中透着不屑,“都闻得棺材香了。”
  “陈先生,我——后天要上机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你电话,我要尽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锲而不舍。
  “上班?你不是刚自英国回来吗?又说后天上班?”
  “是是是,我是说,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寻找陈先生,虽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遗余力。我们明天来见你?”
  “不用了。”他说。
  冷淡得很。
  “请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托你老人家好好感应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则功亏一篑,我抱憾终生。
  “袁先生,老实说,我那父亲,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在我很小时已离弃我们母子。战事发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还是靠母亲辛苦培育长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亲可是程淑贤?”
  “是呀。你都晓得了?”
  “陈先生,我对你们一家很熟悉呢。”比他还熟悉!起码他并不知道在他母亲之前,还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与他面谈一切。”
  “我不管你们面谈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一年数次,我聊派人送点钱给他,他总在清水湾一间制片厂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厂当茄喱啡(群众演员),已十几二十年。喏,银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妆。”
  “我是否应往片厂找他?”
  “是啦,问问吧。”
  “我明天马上去。陈先生,请留下联络电话好吗?”
  “咦?你刚才不是CALL过我吗?”
  但他妈的!我真要讲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几个传呼机台的电话,怎记得哪一个是他的?再找他,岂非要从头做起?但这一解释,自是露馅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诺诺。
  “对,我日后再同你通电话。”
  “也不必了吧。从前的事都过去。我母亲去世前,他也不相往来。袁先生,说来我与他没感情,一直恨他对我母亲不好,对我也不疼惜,扔过一旁,自顾自抽鸦片去,戒了再抽。听说,他在娶我母亲之前,还迷恋过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会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见。”
  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我犹握住不放,好像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个救生圈。我知道了,但还没有找到。
  两个女人略自对话中领悟到线索,一齐盯着我。嘿,此时不抖起来,更待何时?
  “十二少在清水湾一间片厂中当茄喱啡。清水湾?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来。
  这答话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惊。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实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为什么?”阿楚忙问。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赶去投胎的女人,她们都是自杀的。我见她们虽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总是互相嘲笑。说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交叉站,车刚开不久,迎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没有人证明不是。
  地铁开得极快,给我一种不留情面的感觉。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连灯光都是冰冷的呀。有两个妇人便在那儿把自己的子女明贬暗褒,咬牙切齿,舞手蹈足:
  “我那个女真蠢,毕业礼老师挑了她致词,她竟然不知道,回来念一遍给我听,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这样大头虾的?”
  “我的儿子呀,真想打他一顿。他要表演弹钢琴,还忘了带琴书,全班只他一个人学琴,往哪儿借?结果逼着弹了,幸好效果不错,否则真气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们身旁。她们一点也不发觉,于冰冷的氛围,尚有一个鬼,听着她今生来世都碰不上的烦恼。
  到了彩虹站,我们步上地面,在一间安老院的门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标志在望了。
  守卫问我们来干什么,阿楚把她证件出示。因为她的身份,我们通行无阻。如果不是阿楚,在这最后的一个环扣中发挥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么顺利。可想而知,都是缘分。
  “喂,阿楚,星期天水静河飞,也跑来这儿?没有料到呀。”
  有个行家唤住阿楚。我看过去,见她们都随同一个蛮有威严、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处逛。
  “那女子是谁?”我问阿楚,“好像一个‘教母’。”
  “冰姐,”阿楚给我俩介绍,“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传部,是一块巴辣的姜。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你别带他乱逛,万一被导演看中,拉了去当小生,你就失去他了。”
  经这冰姐如此一说,我十分地无措,却又飘飘然。阿楚见我经不起“宣传”,偷偷地取笑。在邵氏里当明星的,一天到晚被这般甜言蜜语烘托着,怕不早已飘上了神台,无法下来?但此中的快乐……难怪那么多人投奔银海,投奔欲海。
  “不会啦,”阿楚道别,“他太定,不够放,当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如花在一旁,静待我们寒暄,然后步入影城的心脏地带。一路上,都是片厂、布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点香火。黝暗的转角处,又见几张溪钱。不知是实物,抑或是道具。我和如花都是初来乍到,但觉山荫。道上,目不暇给,恨不得一下子把这怪异而复杂的地方,尽收眼底。
  未几,又见高栋连云,雕栏玉砌,画壁飞檐。另一厂,却是现代化的练舞室,座地大镜,健美器械,一应俱全。
  不过四周冷清清的,还没到开工时刻。而走着走着,虽在下午时分,“冷”的感觉袭人而来。不关乎天气,而是片厂乃重翻旧事重算旧账之处呀。搅戏剧的人,不断地重复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爱恨搅成混沌一片。很多桥段,以为是创作,但世上曾经发生过一亿个故事,怎么可以得知,他们想像的,以前不存在?也许一下子脑电波感应,无意地偷了过来重现。真邪门!我们到那简陋的餐厅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开始有一阵金黄的光影镀于这影城上,每个人的脸,都发出异样的神采。演员们也陆续化了妆,换了另一些姿态出现。今天开中班, 惟一的片在此续拍,那是一部清装戏,好像有狄龙。但我们又不是找狄龙,所以尽往茄喱啡堆中寻觅。
  阿楚上前问一个男人:
  “请问,陈振邦先生回来了没有?”
  “谁?”
  “陈振邦。”
  “不知道,这里大家都没有名字。”
  不远处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脚于地面踩开。黄绿白的颜色,本来浓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后他随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寻东西。原来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双比较干净的、合大小的,然后努力发狂地拍打灰尘,跌出三四只昆虫,落荒而逃。有声音在骂:
  “妈的,找了半天,两只都是左脚!”
  周遭有笑声,好像不怎么费心。
  天渐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拢。大概要拍一场戏,悍匪血洗荒村,烟火处处,村民扶老携幼逃命但惨遭屠杀之类。
  阿楚见这么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个。
  她跟我耳语:
  “猜猜哪一个是?猜中有奖。”
  “奖什么?”
  “奖你——吻如花一下。”
  当女人妒意全消的时候,不可理喻地宽大起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呀,如果你猜中,奖你吻十二少一下。”我说,瞥了那边如花一眼。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嘘!”她怕如花听到,“满脸的褐斑,牙齿带泥土的颜色,口气又臭。那双手,嶙峋崎岖,就像秃鹰的爪,抓住你便会透骨入肉……”
  “人人都会老啦。你将来都一样。”
  “我宁愿不那么长命。我宁愿做一个青春的鬼,好过苍老的人。”
  “但这由不得你挑拣。”
  “由得,自杀就可以。”
  “阿楚,你别中如花的毒。”
  我不愿女友心存歪念。
  “你说,如花如何认得他?”她又问。
  “他们是情侣,自然认得出。那么了解。譬如:屁股上有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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