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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文生与武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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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菜市口
杏眉的家在菜市口,没错,这里是砍头的地方,也是看热闹的地方,数不清多少次,各色人等、老少爷们,都在这里掉过脑袋。行刑那天比过节还热闹,人群围了里外三层,来早的话还能抢个居高临下的好位子,有人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午时三刻将至,高涨的群情俨然也攀至最高点,等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刻,犯人脖颈中会有一腔热血激箭般冲射而出,人群会爆发出惊惧地一声“噫”!

  刀起头落,高潮骤然降落,看热闹的人顿时意兴阑珊,散得比潮水还快,只有几个官兵会留下来以黄土铺洒去遮盖血污。须臾,卖菜的小贩们便争先强后过来攻城略地,生意继续做,日子照旧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有人对这些事很忌讳,比如杏眉的阿玛格尔泰,他是旗人,据说以前也有过意气风发的好日子,现在除了怕老婆和听戏,人生再无别的嗜好。可只要遇到菜市口开斩,无论当天有再好的戏上演,格尔泰都是不去的。“毕竟是一条命,怎么会有心思听戏。”格尔泰自言自语道,他老婆瓜儿佳氏回回听到这话,就骂他:“没出息的东西,你祖上好歹也跟着太祖打过天下,怎么就养了你这个胆小没用的脓包。”格尔泰对此通常听而不闻,继续抽他的水烟。瓜儿佳氏骂归骂,毕竟不敢拿他如何,唯有把气撒在杏眉和哥哥春贵身上。杏眉兄妹两个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血,据说是打小被收养的,因此尽管他们也管格尔泰叫阿玛,朝瓜儿佳氏喊额娘,毕竟入不了旗。也好,否则家里再多两个游手好闲的闲人,瓜儿佳氏更要头疼了。幸好年前春贵就开始在铁匠店里当学徒,家里省了份开销,又添了收入,立刻宽松不少。

  这天菜市口又有热闹看,杏眉觉得特别沮丧,原先说好要和阿玛一道去正阳门外戏园子看集庆班的戏,只好泡了汤。格尔泰却叫杏眉去找哥哥,他说:“你去瞧瞧春贵,顺便讨点豆腐回来,晚上吃麻婆豆腐,好不好?”他以为杏眉小孩子家,一听说好吃的,必然喜动颜开,谁知杏眉根本没听见,只顾托着下巴,盯着墙上的一幅画出神,那是《吕布戏貂蝉》的画儿,上面是集庆班如今最红的两位当家名角儿,吕布英姿勃发,貂蝉妩媚艳丽。

  直到格尔泰咳嗽几声,杏眉才回过神,见她垂头丧气起身,格尔泰叫住说:“不梳头就去?”原来当时的规矩,戏园子里不许进女客,杏眉为混进去听戏,常穿春贵以前的旧服,再戴上个瓜皮帽,活脱一个小子模样,今天她一早就换上男装,眼巴巴地等了恁久,现在根本懒得去换。等杏眉前脚刚走,瓜儿佳氏就跑进屋,指着格尔泰的鼻子道:“这丫头越来越野了,没事就朝外跑,你再这么惯她,以后怎么会有人要?”格尔泰平常鲜有和妻子顶撞,这句话却不知哪里惹了他,只见他将眼睛一瞪、腰板一挺,露出要发火的样子,然而终归偃旗息鼓,瓜儿佳氏冷冷道:“我和甜水井胡同的王妈说好了,杏眉长得不算差,要么给她找个有钱的婆家,或者给谁家做丫鬟,不拘卖几个钱,总比整天家里吃闲饭要好。”说完这话,瓜儿佳氏一把撕下墙上的画,攥成一团丢到地上,说:“饭都没得吃了,还看什么戏?”

  好看难看在第一眼的时候最能感觉出来,时间慢慢久了,看习惯了,什么都能顺眼了,就拿杏眉身上这行头男装来说,起初她还觉得别扭,出去走动过几回,也就把它是好是坏丢在脑后了,杏眉很会安慰自己的:好看与否,都落在别人眼里,又不养自己眼珠,关心它作甚?等到了铁匠铺,小炉匠春贵正忙着擦老君像,看到妹子,头也不抬地问:“今天不去看戏?”烧炉子冒烟的行业都拜老君当祖师爷,就像行商做贾的都拜关公一样,每天供奉太上老君,是小炉匠必修的功课。杏眉撅着嘴说:“今儿菜市口有事,阿玛不去瞧戏。”小炉匠想起件事,安慰妹妹道:“今儿高锟家里摆堂会,请得就是集云社,你们去戏园子也是扑空。”   高锟是当今的内阁大学士;属于上三旗里的镶黄旗。不少旗人都是戏迷,可是国家有限令,旗人不准到戏园看戏,要看在家里看。像格尔泰这种布衣还好蒙混,但深居高位的达官贵人却不能如此,为看戏方便,他们干脆就在家里盖戏台。杏眉打趣哥哥道:“连人家府上摆戏都知道?真是出息了。”小炉匠憨憨一笑,说:“他们家里有件东西,上面的钌铞儿、拉手总在我们这里修,前儿就是听送东西来的人说的。”杏眉不信,当朝的一品,相当于戏文里的堂堂宰相,家里用旧的破玩意,难道还舍不得扔,特地过来拿给人修理?连小炉匠自己都不能满意于这个解释。不过杏眉不是较真的人,她越不肯在这事上追究,小炉匠越觉得说不过去,仿佛是他吹大牛特意糊弄人似的。他搔搔头皮道:“今儿我就去他们府上送东西,你敢不敢一道过去?”

  杏眉原想说不,转念再一想,反正闲着没事,不如去兜兜,哪怕进不了宰相门,日后说起来好歹也是见识过的,她把辫梢朝背后一甩,说:“有什么敢不敢的?去就去呗。”

  高锟的府上今天宾客云集,光流水席就摆了几十桌,车来车往的川流不息,据说连十三爷怡亲王也亲自上门。请客总要有个由头,高锟的理由就是四十五岁生日,但也有传闻,说今天菜市口掉脑袋的刘庆生是他的老冤家,宿敌一除,自然大快人心,当然这只是种猜测,以高锟的身份,就算真的为此要弹冠相庆,也该懂点韬晦,行为上有所收敛。由此可见,这个高锟选在今天办寿席,要么是真的嫌恶刘庆生到极点,连掩饰也不屑于做,要么就是过于坦荡,所以身正不怕影斜,丝毫不把流言当回事。

  他确实有实力与流言抗衡,晌午未到,宝亲王弘历的轿子就停到了高府前门,一个小生日,竟然惊动了爱新觉罗家的两个亲王,面子不可不谓大。弘历一出轿,就认出了十三叔的仪仗,他对前来迎接的高柏辉说:“别急着通报,听说你们家的园子极好,不如先带我逛逛。”高柏辉是高家的独子,也是个爱玩会玩的主,一向倾慕宝亲王的*倜傥,今见他青睐自家庭院,便欣然领命,直接将弘历带入高家的后花园。

  后花园极大,正中间是一块空地,竖起了好多靶子,专供平日练习骑射。今天前来走动的宾客中,有不少年轻尚武的子弟,正忙着拉弓射箭,即是切磋,也是较量。如今见宝亲王驾临,大家都知道他是最受雍正疼爱信任的子嗣,日后继位的可能极大,一个个更是摆足架势,势必要在这位未来天子脑中留下骁勇善武的印象。然弘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环视周遭,眼睛就落在一个面庞清秀的男子身上,只听他大笑道:“汪博深,你也在这里!”

  汪博深的父亲汪啸韬是国子监祭酒;祖上也算江南名士,家学渊源,汪老爷子学问虽有;奈何人过于耿直;以前怡亲王有打算提汪家入旗,竟被汪啸韬直言回绝。幸亏十三爷大度,这才由他去。不过这件事后来在官场上传开,汪老爷子的仕途也就见了底儿,能做到这个位置已算尽头。幸好汪家广有财帛; 汪博深又是出名的才子,总算让老爷子觉得汪家后继有人。下个月的春闱;汪博深呼声很高,很多人都看好他,认为最起码他也能做个翰林。而弘历向来以文雅之士自居,那些八旗子弟中的粗鲁之辈,根本不入他的眼,见到鼎鼎大名的青年才俊,宝亲王自然笑逐颜开。

  他对汪博深的亲热显然易见,却惹恼了一个人,谁?蒋继善,户部左侍郎蒋惠宏的长子。按说蒋家与汪家交情颇深,蒋继善却总觉得自己是旗人,打心眼里瞧不上汪博深。他知道论才学,自己万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就欺负汪博深文弱,对宝亲王提议说:“趁着人多,叫大家比试箭术,如何?”宝亲王也有心在众人面前显摆能耐,立刻叫人拿来自己专用的羽箭,笑道:“这把箭是皇帝专门赏给我的,待会大家伙比试,谁赢就赏给谁!”蒋继善一眼就看出来这东西的矜贵——弓上包着桦皮,箭头上镶金,箭囊上还嵌着珐琅。汪博深也识货,他接过这箭掂量几下,发现它的弓胎用竹子做成,还有水牛角和牛筋成分,箭羽则用雕翎,在箭头与箭杆连接的地方是拿鲨鱼皮包裹的。这么讲究的一支箭,恐怕没百多道工序拿不下来。蒋继善见他盯着箭羽出神,讥讽道:“怎么,是不是后悔读书的辰光应该拿来学射箭?”汪博深不与他一般见识,笑道:“我在想,这么好的东西,应该是聚元号弓箭铺的手艺。”

  弘历接口道:“好眼力!就冲着你这句话,也该是个会家子。”蒋继善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汪博深则连忙对弘历说:“我小时身体弱,虽也跟着师傅学过几天,只是为了强身健体罢了。”弘历不由拿眼上下打量他几眼,汪博深气质儒雅,真不像是习过武的。

  因见这高家的园子里一片春光灿烂,弘历忍不住吟出半阙《蝶恋花》,这慢词长调虽然写得是春光,叹得却是儿女情,汪博深听了,笑道:“这么好的词,哪里找到配得上的人?”

  正说话间,忽听得一阵女子的笑声自远处传来,听起来旖旎得很。大家被这声音吸引,竟然都有些出神。原来他们都知道,高锟家有个极美的女儿待字闺中,见过她的族人都说这姑娘不仅貌美,而且聪慧,将来不知哪个有福娶到这样的仙女。高柏辉是个机灵角色,见宝亲王露出心神想望的模样,立即上前道:“今天不少女眷来,想来是我姐姐带着她们游园子。”等到女孩子们脚步临近,以弘历为首的几个少年公子躲在花丛后偷偷朝外张望:果然是燕燕莺莺,千娇百媚的很,奈何人多,也不知哪个是她。众人有些失望,蒋继善更是忍不住道:“看不清楚啊!”忽见一个穿玫瑰紫宁绸面子背心的女子转身回头朝他们这边望,似乎听到了什么,她的瓜子脸上表情温怒,眼睛一动便如波光潋滟,简直令人目炫。宝亲王“啊”了一声,言罢才觉得失仪,同时好奇于汪博深的态度,因为这人给他的印象颇为冷傲,尤其刚才那句话,好像多少佳丽都是庸脂俗粉,竟无一人可入眼。然今番见到绝色佳丽,不知会有如何的感触,假如依然是风清云淡的态度,难免假道学的嫌疑。等到他转身去看汪博深,后者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一对视,汪博深顿时明白弘历探视的眼神,他笑道:“色眩于目,果真是美人。”弘历被他窥破心事,“哼”了一声,施然而去。

  大家这才开始拉弓射箭,蒋继善心里还巴望着那个美人能回来观战,尤其卖劲,他的本事也是有些的,十箭射中了九枚,得意得很。弘历更出色,十箭全中,高柏辉带头叫好,园子里呼声一片。等到场上的人全试过,弘历才想起来漏了一人,他对汪博深说:“你虽是个文士,也该来试试。”蒋继善听罢第一个应和,大声道:“汪兄弟,好歹玩一把,输了也不丢人,反正你和咱们这些粗人不同。”这句话俨然把在场的旗人都引为粗鲁,弘历微微蹵下眉头,汪博深都看在眼里,知道宝亲王很不喜欢此人。于是他决定接受蒋继善的挑衅,只见他报之一笑,以一个极潇洒的姿势翻身上马,瞄准后连发几箭,竟然皆中靶心!众人惊叹声里,汪博深拿起最后一只箭——这次的瞄准过程很长,似乎比前几次都要吃力。终于,嗖得一声,长箭破空而出!可惜,箭脱了靶。蒋继善心里大笑,弘历却不由暗叫声“侥幸”。等他拿箭在手,犹豫着该赐给谁时,汪博深朝蒋继善的方向努努嘴,弘历知道他不肯抢风头与人争霸,便将箭赏给蒋氏。

  箭,是用心来射的,箭,也是用来射心的。射箭之前先要摆正了自己,摆正之后,就算是没有射中也不要怨别人,该甘拜下风的时候就要服输,这才是为君子所推崇的礼仪和风度。弘历心里明白,这次比试,看起来是自己全胜,汪氏和蒋氏并列第二,但汪博深显然有所保留,蒋继善是用尽了全力,自己介于两者之间。而论起那种沉着冷静的态度,汪博深又高一招,说起来他才是真正的夺冠者。能文善武,为人懂得谦逊藏拙,行事慷慨磊落,此人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想到这里,弘历那种由于箭术被人超越的不快顷刻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当权者笼络人才的热心。他左手引汪,右手牵蒋,笑道:“都是少年英才,走,随我一起去见怡亲王!”这么快就被宝亲王引为良伴,而且能见到掌管天下军机大事的怡亲王,众人不由露出艳羡神色。汪博深却在此刻,看到人群中一个熟识的身影一闪而过,等他再想细看,那人早就隐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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