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微言-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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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严州城里的天气偏寒，三四月间仍有寒潮，七八月间接二连三的台风不仅带来了丰沛的雨水，也浇灭了火辣辣的太阳，不可思议的是九月间居然又来了冷空气，温度一下子降到了20摄氏度，逼得满城的桂花齐齐开放，空气里弥漫着的香气沁人心脾。
李静薇租住在西湖边的一栋楼房里，虽然房子已经老旧了，但是因为离西湖近，周围的绿化非常好，矮树是桂花、大树是槐树，底下还有郁郁葱葱的兰花，尤其是初秋的季节，每晚都是闻着桂花香入睡的。
十年前，静薇从小县城来严州读大学。六年前，不顾李妈妈的苦苦哀求，坚决要留在严州工作，不为别的，只因醉在这满城的桂花香里了。她不爱赏桂，总觉得桂花太娇小了，但又偏偏喜欢这香而不腻的味道，每到金秋十月便身在其中沉醉不醒。
虽然离家有些远，但是静薇的工作还是令李妈妈满意的。眼下，公务员的福利待遇虽然大不如以前了，但是工作总算还是稳当、作息也有规律，如此妥当平稳，李妈妈认为对于女孩子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有时候亲朋好友问起李妈妈女儿的工作，她觉得脸上贴了金。“是公务员啊，还是省城的公务员！”李妈妈听到这样的赞叹，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但当有人问到女婿的问题，李妈妈又有些失落，心想这个女儿马上就三十了，男朋友也没有。比比别人家的小孩，自己的女儿工作不错，相貌不差，打扮打扮也是偏上等的，却总在这婚姻大事上输人一筹。每每谈论到这个问题上，她就会条件反射到马驰那个臭小子，顿时恨的牙痒痒，特别想骂人，“顽劣无知”李妈妈不这么啐一口，总不觉得解气。也难怪，多年了，李妈妈一直认为是马驰把女儿诱惑了，是他把唯一的女儿留在离自己几百公里之外的严州，却又拍拍屁股抛下静薇走掉了。
关于静薇和马驰的事情，李家的亲朋好友多少有些耳闻。静薇曾经带着马驰来过家里，当时说是同学，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两个人的关系，情窦初开的年纪孤男寡女一同到女方的老家来游玩，不是恋人又是什么呢。马驰模样还挺端正的，但是李爸爸嫌他们还在读书就谈恋爱，明确表示反对。如果当时马驰低头认错，或是表个态，读书期间不做越轨之事等等的表面敷衍一下也就算了。但是马驰公然反驳了李爸爸，说他很喜欢静薇的，正当年轻才要轰轰烈烈的谈一次恋爱，初恋时那么美好，为什么在你们大人嘴巴里就变得龌蹉不堪了，我和静薇在一起从来没有影响过学业，反而相互沟通探讨，有助于促进学习等等，弄得李爸爸十分难堪，下不了台。那次，马驰在家里住了一晚，李爸爸就让他回严州了，静薇为此很不高兴，也跟父母吵了一架，说自己已经成年了，有权决定过什么样的生活。李爸爸第一次感受到了乖巧女儿的叛逆，只是太不凑巧了，起因竟然是为了马驰这小子。
静薇和马驰毕业后就在一起了，租住的就是西湖边的这套旧房子，一室一厅、一厨一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老式的房子在设计上总是让人难以理解，客厅很小，小的只能勉强摆下一张桌子，一张沙发，此外再也塞不下东西了。房间却大的出奇，层高又高，加上静薇和马驰基本没有什么家当，活生生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住在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望着空洞的房间，静薇不禁有些害怕，马驰搂着她，问道：“如果给你十块钱，你准备买些什么东西把这间房间填满？”
静薇想了半天，突然觉得是马驰在考她脑经急转弯吧，于是嘟着嘴打了马驰一下：“是脑筋急转弯吧？”
马驰一本正经地说：“不是。”
“嗯？怎么可能，一定是脑经急转弯。现在东西多贵呀，十块钱都买不来一袋空气……”
马驰在静薇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笨蛋，给你讲个故事。”
马驰闭上眼睛，慢慢地回忆起古老的禅经佛理：从前有个老禅师想测试他的三个弟子哪一个最聪明，给了三人各十文钱，让他们用十文钱买来的东西填满一个巨大的房间。第一位弟子买来了棉花，棉花虽然体积很大，价格很便宜，但是十文钱的棉花远不足以填满这个房间。第二位弟子买来了稻草，稻草比棉花体积更大，价格更便宜，但是依旧无法填满这个巨大的房间。第三位弟子在市场上转了一圈回来，两手空空，大家一致认为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谁知，第三位弟子进门之后，关起了门窗，从衣服里拿出了一盒火柴和一支蜡烛。他用火柴点燃了蜡烛，瞬间温暖的烛光填满了漆黑的房间。
静薇静静地听着，突然间觉得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她知道，漆黑的夜，有马驰温暖的烛光。
多年之后的今天，静薇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空洞的天花板，也会偶尔想起这个故事，一个人生活，她需要的是坚强和勇气。有如她克服赖床的习惯一般，自从马驰离开之后，她上班就从来没有迟到过，每天醒来之后就立即起床洗漱，洗衣拖地，并且总是提前到单位，擦桌扫地，打开水拿文件，记好每日工作计划，一切井井有条、恪守规矩。静薇总是默默地告诉自己是要独自生活一生的，没有人再可以依赖了，得由自己安排生活，谨守计划，老来才会活的有尊严。是的，她预备独自老死，再也不恋爱不结婚。
也许言行之间确实不断地严谨起来，领导也感觉到静薇的这种变化，在局机关办公室待了几年之后，组织上又安排她到法规处做复议诉讼工作。起初，静薇非常担心，因为不是法律专业出生的，各种套路都不熟悉，即便最简单的法言法语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接手第一个案子的时候，静薇异常焦虑，投入了十分二的精力去准备。也亏得马驰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一片云彩，不仅留下了房子被褥衣服，还留下了一大堆的书籍，都是法律的，因为那是他的专业。本来静薇不想去翻看这些书的，每当见到字里行间之间马驰留下的下划线和摘抄，静薇不由地伤感，马驰毅然决然的分手，甚至连分手的理由都省略了，这是把她静薇置于何地。能够这样绝情地斩断情丝，马驰是料准了静薇不会去找他，不会去他家找他，更加不会满世界去找他。确实，静薇就是那种小女生，腼腆到一跟人吵架就会面红耳赤、语无伦次，不得已只能自己吃哑巴亏的人，所以马驰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分手，给静薇带来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恨。马驰与静薇之间的因果即是因爱生恨，如果不爱马驰，静薇又何必在意他是去是留呢？正式因为静薇爱马驰，所以马驰的离开让她觉得落空了爱，恨起来了马驰，甚至于恨屋及乌，连马驰经常看的书籍，静薇也觉得好厌恶。比如那本《行政法与行政诉讼法》，因为扉页上有马驰的名字，静薇虽然急需阅读，但是她也舍弃了，跑到购书中心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不过不得不佩服马驰，他经常看得书很实用，静薇也很受用，至少她了解了行政诉讼的一般程序。
第一个诉讼案子很简单，静薇从接到应诉通知书到开庭却不停地在准备着，光是答辩状就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以至于她的直接领导，年长于他两轮的保处长不得不提醒她：“行政诉讼不同于行政复议，答辩状只要点到关键问题就可以了，写的越多反而给对方当事人提前预留了准备时间。”静薇是那种一点即通的人，同时也是很有自尊心的姑娘，在感觉到不好意思的同时，她也修改了答辩材料，只是之后关于开庭怎么个开法，她突然不好意思问处长了，只能硬着头皮窝在家里百度了一大堆的庭审记录，甚至于下载了好几部行政诉讼庭审视频。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间羞于请教，也许是保处长的提点刺痛了她敏感的神经，如此过于敏感脆弱不堪，静薇总是归结马驰的伤害，以至于她对人际交往变得不够自信。
不过，静薇的第一次开庭还算顺利，和她一同出庭的是工伤处的卢满江，案子是小卢经办的。有了诉讼案子，法规处和经办处室各派一人出庭是单位的规定，诉讼也不一定代表有问题，只是当被告终归不是件好事，所以一般都会轮到年轻人头上，静薇和小卢两个八零后，在机关里也算是后生了，这种差事说起来是考验，是锻炼，更是义不容辞，当然也不允许败诉，败诉意味着年底考核得扣分，考核扣分，全单位干部职工的考核奖就泡汤了。现如今机关单位日子也不好过，平时的工资也就够日常开支开支，每年的存款也就靠那么点考核奖了。所以静薇和小卢肩上背负的不仅是一个案子，不仅是一项工作，同时也背负着同事们指望着的那么一点点却又是所有希望的奖金。
每逢小卢聊起这个事就火大，也确实，小卢所在的工伤处，是单位里诉讼案子的大头，百分之八十都来源于他们处，最令人抓狂的是导致诉讼的并非他们的工作不到位，根源在于矛与盾式的悖论，工伤认定纠纷的根本来源于马克思早已论述过的劳资纠纷，即雇佣劳动与资本的关系就是辩证的相互依存又相互排斥的关系。这种辩证关系让小卢异常苦恼，给职工认定了工伤，接踵而来的就是让用人单位掏钱给待遇，势必引起了用人单位的不满；不给职工认定工伤，不用说职工肯定是怨声载道。每回静薇拿着应诉通知书找小卢的时候，小卢总是摇摇头，无奈的报以一笑：“看吧，我做的都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人家还不是照样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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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难心怨愁面对
小卢埋怨的也不无道理。静薇接手这摊子活也有三年多时间了，她所接触的案件，一半以上是无厘头诉讼。现如今，法治大行其道，绝大部分行政机关基本上都能做到依法行政，至少在静薇所在的城市，法治环境还是不错的。再加上老百姓的法律素养越来越高，有法不依、滥用权力的事情行政机关还是不太敢做的。可是极个别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行政相对人却利用一切救济途径想尽一切办法来实现一些不合理的目的，其中诉讼就是方法之一。这种行为着实增加了行政机关的行政诉累，令静薇很无奈，让小卢更是抓狂。
最近发生的一起诉讼案子也有此味道。本地较为知名的一家建筑企业……紫阳建设，其负责的山水府邸项目工地上发生了一起安全生产事故，一位夏姓小包工头在安装消防水电设施时受伤。后来夏姓小包工头来市人力社保局里申请工伤，负责这项工作的小卢调查之后，发出了工伤认定决定书，认定夏姓小包工头系在工作时间工作岗位因工作原因受伤，承担夏姓小包工头工伤事故主体责任的为紫阳建设有限公司。不久以后，紫阳建设便起诉了，理由是夏姓小包工头不是单位职工，与紫阳建设之间是承包关系，双方未建立劳动关系。
静薇接到应诉通知书时，翻开原告紫阳建设的行政起诉状，第一眼就瞄到了原告代理人一栏醒目地写着马驰两个大字，这两个字是那么地刺眼，令她一阵眩晕，甚至都来不及仔细思考此马驰到底是不是彼马驰，就赶紧拿着应诉通知书找到保处长，说这个案子能不能让其他人去应诉。
保处长看了看安排，说：“其他人是没法安排了，你真的有事，只能我去了。”
静薇放下案卷，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走了。
保处长看着静薇失神落魄的身影，心想：“小姑娘还真扔给我了。”
爱越深，伤越深。
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了，静薇心里默默地念着。是的，偶尔想起马驰，静薇的心口就会痛，会失眠，她真的不想去回忆那个不告而别的分离。
虽然保处长准许了静薇不出庭应诉的要求，但是各项工作还是落实到静薇头上，这是推不掉的活，处里总共才三个人，一个处长，一个副处长，还有一个就是静薇这个小罗喽，打杂这等事，不用说就是静薇的了。
提交答辩材料的十日期限眼看就要到了，去法院提交答辩材料的活，静薇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劳驾处长亲自出马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去接触这个案子，明知道交答辩状是绝对不可能碰到马驰的，没有哪个律师会在法院坐等着查阅被告提交的答辩材料的，可是静薇就是害怕，害怕见到那个抛弃她的马驰，那个狠心的，令她痛心不已的马驰，哪怕是马驰代理的案子，她也厌恶去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