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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间雪-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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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因为我轻薄了他吧……”我喃喃自语。好像的确,自从被我“急中生智”地摁墙逼吻之后,他就没乐起来。
  “啊!夫人你……在宫里?”阿锦捂着嘴,惊讶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我撅着嘴点了点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惭愧之情。
  “国公爷好可怜!夫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温柔的国公爷呢?唉,现在他一定很难过……”
  “夫人再怎么急切,也不能强迫他啊!”
  为什么就知道是我强迫他?说不定是两厢情愿啊!
  “这个……”阿锦身子往后一仰,打量我两眼,摇头道:“不太可能……”
  一团怒火“噌”的冒上来,老子今天也很不高兴啊!要你这死丫头在这儿火上浇油!
  “我是他夫人!我要怎么轻薄他就怎么轻薄他!他不高兴去投湖自尽以示清白好啦!”
  吼完我就跺着脚气呼呼地往卧房走去。然后听见背后凉凉一句:“果然……”
  阿锦这死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认识司马炽才四月余,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主子是哪一个了。呜呼哀哉!天欲苦我心智耶?欲劳我体肤耶?是故夺我丫鬟耶?嗟夫,老泪纵横矣!
  十二月十四,平阳下起了嘉平元年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雪纷纷扬扬,落地时隐约有疏疏声,四周格外静谧。我站在结着晶莹冰棱的木檐下,呵出的一口白气在眼前凝结成霜。
  幼时在新兴城,最喜欢这样的雪天。我会穿着小皮裘,戴上皮手筒,裹严实之后,在雪地里像小桥一样弓着背跪卧在假山旁。不一会儿,全身覆满雪的我就与身旁的奇石假山无异了。下人们在我脚边来来回回寻了几圈也认不出来。我捂嘴偷笑,直到找我的人越来越多,哥哥姐姐姑姑母亲祖父……
  “啊!”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就张牙舞爪地跳出来吓唬他们,抖落满身的雪花。家人们愣怔一瞬,然后做出各种反应:哥哥们鄙夷地看看我,不屑地走开;姑姑姐姐们或笑或嗔,有时也被惊吓;祖父抚着胡子,无奈地叹气;母亲则不留情面地责骂我……
  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很重要。这个世间,大概没有什么比家人的疼爱更令人心暖了。
  我向半空中伸出手,几片雪花融化在手心里,变成水滴。
  又到大雪纷飞时,就算只是幼年那样无聊的把戏,也让人怀念。年纪越大,似乎离家人就越远。最终,热闹非凡的雪地里,就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我裹了裹绛红的狐皮斗篷,拢上帽檐,沿着积雪的石铺小路走去。
  温泉宫一宴,时隔二十余日。我与司马炽之间堵着一口气,一个在东阁,一个居南厢,没再见过面。一个男人这样小气,我有些看不上。可转念一想也许他并没有在跟谁赌气,只是根本没把这事,没把我,放在心上而已。
  积雪未深,我沿着小路走至荒凉萧瑟的莲池,一眼就看见了沧浪亭里的一抹艳色。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堆在石桌上似火的红梅尤其惹眼。
  水白色广口瓷瓶中,已经横斜反侧地插着数枝寒梅。司马炽束着白羽冠,一身雪色长袍立在一旁,正神情贯注地剪枝插瓶。微风吹得白羽轻颤,手中一枝梅映起红光,我不由想起谁说过的,男子在认真时最好看。
  就算是令人倍感寂寥的冬日,他也能不慌不忙地沉浸在这些无谓的雅趣里,我深感佩服的同时,还有些嫉妒。因为此时的自己,十分不争气地想找人说说话。
  毕竟是自己误会他见死不救,豁达一点,先道歉吧!
  这样想着,我走进沧浪亭。
  司马炽抬头投来的眼光并没有停留太久,又低头摆弄起来。
  “好看吗?”语气里,是并未料到的暖意。
  “好看。”我点了点头,仿佛是受了雪景的感染,说话也情不自禁地轻柔起来,生怕打破了这一世界的静。
  正在踟蹰如何开口,他站直了身体,笑道:“那日忽然发怒,是我小气了,对不住。”
  想道歉的人忽然被道歉,该如何反应?
  我顿了顿,缓缓在石凳上坐下,将左脚叠放在右脚上,然后伸手将襦裙提起、抚平。
  “是啊,那天我真的被吓了一跳。不过不要紧,我很大度,不会放在心上。”
  对上他轻笑的眼神,心虚愧疚之情从背脊后凉凉升起。
  “咳咳……其实那天,我也有不对。讲了那些话,让你伤心。”
  他许久没有说话,静静地将一枝梅花插入瓶中,又往一边挪了挪。
  “永嘉之乱中,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虽然勉强带着浅浅笑意,声音里却透着清晰的悲凉,还有无奈。
  “仅洛阳一城的宗室、士族,三万余人。掳杀、殉国、离难……白骨蔽路,哀嚎遍野,惨烈的光景,恍若阿鼻地狱。”
  剪枝的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在这宁静的阳春白雪之间回忆当初的动荡血腥,是不是更残酷?
  我不自觉地攥起了双手,想到新兴城破时,我们也有过一段短暂的漂泊,因为祖父的庇护,一家人才未逢祸事。司马炽看见的,一定比我所见惨烈万倍。
  “可你一定更想不到,洛阳城破前的晋王宫是什么样子。”
  他平静地望着飘雪,喃喃道:“皇族冷漠呆滞,朝廷人心思变。宫垣残败,宫人相食……”
  “那一定是世上,最荒谬的皇宫。”
  “宫门大开的时候,宫人争相出逃。也许,那才是他们的解脱吧!在宫外,还有一线生机,比守着一座死城强得多。”
  “最可笑的,是那些殉国的人。这样残败的国,无能的君,何尝值得呢?若是我这一国之君恬不知耻、毫无气节地活着,他们是否就会知道,在这乱世里,自己的命远比什么忠君爱国重要?因为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君国,真的不值得。”
  冰天雪地里,这些话像一盆冰水浇得我浑身发冷。史说,无幽厉之衅,却有流亡之祸。对司马炽来说,最难以承受的也许不是流亡之祸,而是千万无辜臣民死于非命的沉殇。
  “出宫之时,我握住兰璧的手,约定往后无论命运如何,生同衾死同穴。不曾想命运却是,一转身,再也看不见她……”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遗憾,自己天生不懂如何安慰人。他如此难过,我却笨嘴拙舌得连一句“我也很难过”都说不来。我不是他,他的心痛是我永远无法切身体会的,这种时候,什么安慰的话大概都会显得轻飘飘。
  记得幼时,小哥哥被祖父训斥,我陪他坐在半月门口哭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末了,只是默默地从身上摸出几颗梨花糖,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把剩下的递了给了他。奇怪的是,我们吃了糖,小哥哥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在一个人伤心的时候,与其陪他伤心,一起做别的事会不会更好些?
  静默了很久,我忍住如鲠在喉的难受,抬手抚了抚他的衣袖。
  “天寒地冻的,怎么穿这样少?我让阿锦给你捎件外袍来……”
  这是此时,我唯一想到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长相忆——司马炽】
  我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了兰璧。
  抑或是,遇见兰璧,成了我最好的年华。这两者,我时常分不清楚。
  彼时父皇尚在位,大晋四海安定,歌舞升平。记忆中,那些年岁是一片曼妙的烟绯色,飞花逐月,令人沉醉
  我永远不会忘记,十六岁初遇兰璧的情景,那是太康九年夏,潮湿闷热的一日。
  在兄长们眼中,我不问世事只管闭门读书,是个懦弱别扭的蠢笨少年。
  “十六岁了还是个雏儿,传出去都给我们皇家丢脸!”
  十六皇兄司马章度一边啃着甜蔗一边数落我。我低头跟着皇兄,想到时年十九的章度皇兄已有三子二女,比起他,自己似乎确实有些抬不起头来。
  “我跟你说,现在我们要去的,叫西营伎乐馆。伎乐馆你晓得吧?嘿嘿嘿……”他淫邪地笑了几声,继续道:“听说前两日,馆里来了一批胡姬,妖得很!今日哥哥带你去尝鲜,来日你可要记得哥的好!”
  我顺从地点点头,愣了一会儿又担心道:“可是,父皇严令皇家子弟不准狎妓。若是被他知道可怎么办?”
  “诶!这怎么是狎妓呢?那些胡女离乡背井,受了许多苦难才到洛阳,我们却冷落人家,她们该有多可怜!这叫体察民情,给寂寞的异乡人送去一点温存……”
  我涨红了脸,小声道:“皇兄,你真银荡……”
  他“嘿嘿”两声,戏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丰度你啊,可不知枉费了多少好时光!”
  鸣蝉聒噪,我抬头看酷烈的日头隐在云后,一阵目眩。
  枉费了时光吗?
  到了十六岁,我身边熟稔的女子,只有阿容。五岁时,尚书郎羊玄之成为我的鸿蒙夫子,与我同岁的阿容时常跟着他爹进宫,一起听学。阿容聪明乖巧,性子沉静,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娶她。就连父皇也说笑道,“丰度小小年纪这般沉稳无骛,敏而好学,往后必是中正君子,与羊家淑女倒相配得很。”曾以为,不久之后我就会与皇兄们一样,娶一位王妃,几名妾侍,然后生儿育女。阿容那样的女子,定会是位称职的王妃吧。我一直不肯承认,其实心里存着“娶她或者娶别的什么女子大概都一样吧”这样近乎残酷的想法。
  我一点也没想到,那天的灼灼日光下,很快就会出现一位女子,第一次让我意识到男女之事除了生儿育女外还有别的意义,让我知道什么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与章度皇兄进了西营伎乐馆,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章度皇兄带着一脸“同道中人”的笑意拱手道:“六皇兄,今日兴致大好啊!”
  六皇兄爽朗笑着回礼道:“十六弟自己来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着丰度小愣子?”说着不拘地揉了揉我的脑袋,被我狠狠瞪了一眼。
  “我看他成日读书太可怜,带他来开开眼。”
  六皇兄四顾无人,手指着身后一处,小声道:“东二帐的胡女更销魂!”说罢朝我挤了挤眼,悠然自得地踱出竹篱。
  很多年后的八王之乱中,六皇兄和十六皇兄为了皇权挥军驰骋相击,最终身死异处。不知乱军之中,二人可曾想起过,多年前在西营伎乐馆的繁花郁草之间,六皇兄伸手一指,一句“东二帐的胡女更销魂!”,为两个弟弟指了一个寻欢的好去处。
  东二帐的胡女确实销魂。
  异香满帐,风骚妖娆的胡女们伴着异域风情的鼓乐,腰肢似蛇一般起伏,光滑如绸缎般的手腕和脚踝细着银铃,随着时快时慢的扭动叮零作响。我坐在她们中间,如不小心跌入幻境的无状少年,目瞪口呆。恍惚间身子一重,愣怔着低头看去,几近赤裸的舞女在身前漾起了满怀的温香软玉。我无措地迎合着舞女热烈的纠缠,只觉得头昏脑胀,胸口闷得几近窒息。混沌间被皇兄猛灌了几壶酒,却不知怎的,愈加口干舌燥。
  凌乱腐靡间不知胡为了多久,我被皇兄扶起,跟着两名胡女走出帐外,往一旁清静深幽的寝馆行去。
  西营伎乐馆因为坐落在禁军西营对面而得名。那时我与皇兄都不知道,就在我们胡作非为的时候,父皇正与领军的大司徒梁芬在西营检阅禁军。
  所以在白晃晃的日光下,我们甫一出帐,就碰上了梁芬恭送父皇出营。皇兄压低声音喊了一声“丰度快跑!”然后就与胡女们一道不见了踪影。我一时头疼欲裂,惶惶然呆立原地。
  就在父皇堪堪要转身的时候,手中传来一阵温软的触感,然后脚下一轻,跟着手的主人飞奔起来。
  那是与胡女们截然不同的香气,其实,那是与以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截然不同的香气。我奔跑在闷热得令人心窒的八月间,迎面却飘来一阵清新怡然的春风,混合着青草花香。发丝如水中丝绦般逶迤,若有似无地抚着面颊,却仿佛比热烈的胡女更撩人。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让柔软的长发在指间穿梭,缠绕。
  好像奔了一世,我们才在一处墙根停住,蹲下。她越过我往墙外探头看了一眼,而我却兀自沉浸在又一阵花草香中。
  “好险!”
  我看见她的手在眼前晃动,听见她压低了声音叫道:“小王爷?小王爷……”
  有没有人知道,在耀眼的阳光下,女子透着光晕的脸,格外好看?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女,白皙的鹅蛋脸因为片刻前的奔跑而泛红,就像初夏新鲜的桃果,娇嫩欲滴,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我爹方才在帐外看见你,赶忙让我来领你离开。”
  好新鲜的桃果,真想咬一口。
  “我爹就是梁司徒,在宫里见过你的。”
  咬一口吧,就一口,不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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