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恋情-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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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命悬一丝（1）
第一章　　　命悬一丝（1）

　　"；嘣嘣王！"；瞎子杨声小得像蚊子叫。

　　"；谁？"；一粗壮的声音，疾厉地扑了过来。

　　躲在塌墓坑茅草窝里的瞎子杨，吓得失去知觉。

　　昨天后半夜正乱的时候，嘣嘣王拉着他跌跌撞撞奔到远离枪声的村外，把他一掀栽进这个茅草、刺蓟丛生的塌墓坑。不久，枪声、人声、奔跑声、呼叫声、呻吟声紧随而来，似乎他们就在这墓坑周围，噼噼啪啪、撕撕打打一阵向东去了。临天明，一切都沉寂了，嘣嘣王爬出去探望回来说："；瞎哥，你就在里边别动，我去村里看看陈水嘴和页子张是死是活，顺便给咱弄点吃的！"；

　　他走了好久，随着太阳升起，塌墓坑里的霉腥味儿，饿急了的虫蚁似的直往他鼻子、嘴里钻，刺激得他想发呕。伸手摸去，土缝中有粘腻腻的东西让他恶心。他想爬出去，听到响动，以为是嘣嘣王回来了，不由得怯怯地叫了一声。现在头顶茅草在动，说话声继续。

　　"；你掏出来！"；粗壮的声音喝道。

　　"；你疯了，全在这儿！"；一个沙哑声传出几分愠怒。

　　"；掏！"；粗壮声不容分辩。

　　沉寂中传来布料的悉索和金属的碰撞。

　　"；条子？"；

　　"；没有……好好……全给你。哥不要了！"；沙哑声是祈求、谄媚和讨好。

　　瞎子杨听到一声钝响，一个重物从天而降，压在他的头顶，带下的酥土，灌了他一脖子。接着是一股温热的血，淋在他头上，血腥味直往鼻孔里钻。

　　瞎子杨又晕了过去，交裆屎尿齐喷，粘臭腥臊，蒙罩住全身，闭住了气。

　　当他渐渐从迷糊中有了知觉，仍然听到有生疏的说话声。这声音虽然很沉暮，很遥远，但他再也不敢呼叫嘣嘣王了。

　　"；你把他打死了？"；一个清脆的女人声质问。

　　"；给我眼里揉沙子！想吃黑食。"；粗壮声毫不容情。

　　"；他对你多好！他是你表哥！"；

　　"；是表哥，可生死就在我早他迟之间！"；粗壮声发出胜利者满足的笑。

　　沉重的脚步，似乎在尸首前转了一圈。

　　"；死了！"；清脆的女人声听不来是失望，还是婉惜。脚步移到瞎子杨对面。

　　"；哪还能不死！"；粗壮声有几分自豪。

　　突然，炒豆似的枪声，由远而近，子弹很密集，咝咝地从头顶飞过。男女似乎有些惊慌。他们跑了几步，瞎子杨就听见沉重的倒地声伴随着艰难的挣扎和渐弱的喘息。枪声中一包沉重的东西，穿过茅草从头顶的尸首上滚落下来，重重的砸在瞎子杨手背上。瞎子杨一阵钝疼彻底苏醒过来了。

　　脚步远了，枪声远了。砸疼瞎子杨手背的是条沉重的布袋，他忍疼反过手捏了捏，似乎是银圆、是银块、是金条？

　　他眼瞎心不瞎，赶紧推开布袋。虐杀生命的权力被人们普遍认可并随意仿效，那么生命只有求祈偶然性得以存在。瞎子杨下意识觉得离钱袋愈远，生命存在的偶然性愈大。瞎子杨心里想："；这是要命的东西！已经有两条人命装进这条布袋了，谁要这布袋，那些死鬼让谁五尸不全。我有吹唢呐的嘴，我不想跟钱死！"；

　　他想出去，想爬出这腥、臭、臊、粘、腻的塌墓坑。他想爬出这是非之地。可是他看不见，他不敢动。

　　他知道，有两个人已经死了。活着的是男是女，他不知道，但是能将钱袋扔进塌墓坑的人，一定会来找钱。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他不愿让那个人把他灭了口。

第一章　　　命悬一丝（2）
第一章　　　命悬一丝（2）

　　他十三岁瞎了眼，学会了吹唢呐。从记事到十三岁的经历，加上十几年的江湖生涯，够他揣摸着把自己放在合适的生存位置上。

　　他伸手按了按身旁褡裢里的唢呐、杆儿、碗儿，都好好的。吃饭的家伙在，他放心了。他想再等一会儿，如果嘣嘣王不来，他必须出去。出去也是为活命。如今他气憋得出不来，肚子饿得受不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太阳似乎已经老高了，瞎子杨浑身燥热冒汗，那五七八杂的味儿，再过半个时辰，准把他熏死！

　　正待抽腿挺腰，奋力顶起头上尸首，他听到脚步声近了，就顺势又悄悄的躺下。

　　脚步走走停停，裤管被刺蓟和酸枣刺牵动得嘶拉嘶拉响。他头上的尸首向一边轻轻挪动了一下，传出嘣嘣王的轻声呼唤："；瞎哥……瞎哥……"；

　　"；快，快，哥活着！"；

　　嘣嘣王把头顶尸首拨拉开一刹那，瞎子杨迫不及待地挺身站起来，把褡裢递给嘣嘣王。

　　"；呀！臭死了！"；嘣嘣王背着褡裢跳出塌墓坑高声喊。

　　他一喊，提醒了挺腰站起，长长出一口气的瞎子杨。他闭住气又蹲了下去。

　　“快，快，快给哥找条裤……快点……换了再说，换了再说！”

　　"；这哪儿有裤子嘛！……对了……"；

　　瞎子杨蹴在塌墓坑焦急的等着。真的在腥、臊中就他自己的屎臭。不过，是自己的屎，臭是臭却不发呕。

　　"；啪！"；一条柔软的裤子落在头上。他将屎尿裤子脱了，把屁股前后粗粗擦了擦，将那条柔软的裤子穿上。

　　正勒裤带，嘣嘣王跳下来说："；有人来了。"；吓得瞎子杨手直打颤，裤子急忙勒不上。

　　"；你，你咋了！"；

　　"；不，不咋。"；

　　嘣嘣王嘲讽地笑着说了他几句，他不在乎。反正手颤得厉害，直到嘣嘣王说："；人走远了！"；他才将裤带匆匆勒上，抢先摸出塌墓坑。

　　嘣嘣王拉他走了几步说："；瞎哥……我到塌墓坑去看看。"；

　　"；不要去了！咱的唢呐鼓鼓都在这儿……"；

　　"；咦，有钱难买回头望！"；

　　嘣嘣王出门联事，养成了他的细密和精明，现在他去塌墓坑，准能发现那钱袋。这家伙爱钱贪酒，又会几路拳脚。弟兄们在一起搭班子赶会，他计较多、手也馋、口也硬，争甜头来得利索。瞎子杨很懊丧。

　　"；唉，我和他都要死到这钱上！"；

　　果不然嘣嘣王神秘兮兮地快步赶过来。

　　"；瞎哥，这么多钱，你咋不要呢？"；

　　"；你不看那两个死首，都是为这包钱呢！"；

　　"；我看了，周围除了死人，连个活人毛都没有。这钱是咱俩的。你眼不好，我给咱拿上。"；

　　"；你全拿上，我不要！"；瞎子杨有点不悦，话说得很干脆。

　　“要得钱用，破上老命！没你不行，没你就会让人看出破绽。”

　　突然村东响起一阵紧密的排枪声。嘣嘣王把瞎子杨拉到柏树后，怯怯地说："；瞎哥，咱回，回咱陕西去！"；

　　"；这阵势能回去？"；

　　嘣嘣王知道瞎子杨的意思，极有把握地说："；你放心，有我呢！"；

　　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嘣嘣王却一点不急、不怕，他觉得这险冒的值得。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　　　命悬一丝（3）
第一章　　　命悬一丝（3）

　　出省赶这个大会，当然是嘣嘣王联系的。

　　他说：河南督军，给他跛子妈做六十大寿，要四台大戏，四台灯影，四台木偶戏，四组乐人，两场子马戏，按照八卦、四象和两极摆在四十亩地大的场子中央。

　　他说：佛一摊，道一摊。祭如来佛祖、供太上老君；念经吊表、斩将封神，七七四十九天。

　　他说：儒、释、道三教大会。上、中、下九流各显神通有热闹，有兴头。

　　他说：赶上这个会，是咱的福气，有吃有喝，麦收以前饿不着。

　　他说：谁要不上这个会，谁家祖坟一定气漏得冒泡儿！

　　他选来挑去，凑了四个人，就来找瞎子杨。瞎子杨不敢去，这么大的事，轰动了几个省，亮眼的乐人铺天盖地，吹唢呐的高手成千上万。咱个瞎子隔山隔水扑个空，不饿死、冻死，也会让人挤死。

　　"；你走，当不了乐人，要饭吃也比在家里挨饿强。有弟兄们怕啥？"；

　　瞎子杨一听，话也对。过大事剩汤剩水有的是，说不定比当乐人还滋润。

　　晓行夜宿，半个多月正赶上选乐人。去了五个人选上四个。那个说："；我当叫花子，你们当乐人。过完事一块回去。"；他住到土地庙去了。

　　瞎子杨本来选不上，只因为那天傍黑，在土地庙前吹了一曲《百鸟朝凤》惊动了半个村人，才被东家破格选上。唢呐起处，千鸟百鸟，各有各的叫声，展翅声、弹腿移爪声、啄枝求偶……鸟飞过处，泉水流动，蓝天云飞……当凤凰出现，百鸟欢唱……那声音构成一片灿烂的七彩虹霓。他那弹音、滑音、垫音、颤音，听的没有一个不是行家，没有一个不佩服的。那转音、滚音、绮音，几百乐人，没有一个能跟得上。瞎子杨驰了名，与会的乐人，排着队向他讨教。从江南、塞外来的哨呐手仿佛不是为督军跛子妈过寿来的，是专门为向瞎子杨讨教来的。高兴得嘣嘣王咧嘴笑，逢人就说："；谁不知道瞎子杨，西北五省第一名家。能给督军老太太赶寿，是福分。"；这福分两个字很含混，不知道是瞎子杨很有福分，还是督军他跛子妈很有福分。这就是嘣嘣王机巧处。

　　事情本来很顺利，谁知道前天，大家交头接耳说督军和邻省打仗，一出马就折了两个师，祝寿大会上就有些骚动。昨个后半夜，突然东边来了一股人冲进法场，西边一股人冲进八卦阵。外边乱了，内部也跟上乱了，打抢、放火、呐喊、呻吟、嘶叫、哀嚎、呼救、咒骂、跌倒、奔跑……在慌乱中，嘣嘣王拉起瞎子杨，把两个人的乐器，塞到褡裢里摸黑逃命。

　　现在命是捡回来了，还落了一包金银。

　　柏树林外边还有枪声，嘣嘣王到林子四周瞧了一遍放下心。

　　"；你先坐着静静心，我在那边把东西收拾好咱上路。"；

　　他将金银包和自己褡裢提到一个坟堆后边去了。

　　瞎子没眼耳朵尖。眼睛在明处惹事，耳朵虽在背处，有时比眼睛还管用。瞎子杨心想：拿远些好，我看不见也听不见。

　　嘣嘣王是打小鼓的，他鼓打得好。打到点子上，能使小小的乐队，有活气，有动感，激扬得人心沸腾。他爱自己特制的把把鼓，这把把鼓中间两面，都画太极八卦图。一幅黑色，一幅红色。赶丧事把黑色放在上面敲，赶喜事把红色放在上面敲。论起各人乐器家具，总骄傲地说，他这鼓是阴阳鼓，有灵气，别看鼓身子沉，用起来得手。现在金子银子要带回去，得在鼓上想办法。手握沉甸甸的鼓把转着看着，像他这么聪明的人，却下不了手。这把把鼓是自己的饭碗哪！没有新的、更好的饭碗以前，谁敢摔旧饭碗！没有这样的痴猴。不要想你有银子金子就成了财东，成了富翁，从此你就能喝六叫五。就是你有了金子银子，你敢拿出一块试试？一出手就带走你的小命！"；你个打把把鼓的，哪儿来的金子银子？非偷即抢。送到监狱是你命大。顺手一枪，快去阎王那儿报到，金子银子立马转了手。这一夜成就了多少冤鬼，光那塌墓坑边就好几条。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命悬一丝（4）
第一章　　　命悬一丝（4）

　　再掏，褡裢里还有根笛子是页子张的。上边缠着彩线，很花哨，很讲究。他把笛子装进去。再掏，掏出两片干锅盔，两个软馍。还有一件棉背心。用棉背心把金银一裹，装得比砖头长点，像个枕头。走到哪儿屁股下一坐，谁能偷去？对了，让瞎子哥坐上。他本性蔫，话少、眼瞎，静比动多、坐比站多、站比走多。要装得像叫花子乐人模样，才能不让人疑心。

　　一切妥当，他提起褡裢，转过柏树坟堆，来到瞎子杨跟前，靠近他坐下。

　　"；鼻子老有股血腥气，想发呕！"；瞎子杨蹙愁着脸，难过地说。

　　"；也许是肚子饿了。来，我这儿有一个馍，咱俩一人半个压压饥。"；嘣嘣王将两个馍比了比，取出个小的掰了一半，递给瞎子杨。

　　他不是小气，往前路还长，现在路断人稀，有钱买不到吃食是常有的事。俭省的人寿命长！

　　"；真的，就是血腥气。血从我头上流下去，我摸着了。"；瞎子杨坚持说，接过馍咬了一口。他确实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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