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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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这几首诗写得不错,干净、利落、技巧娴熟;但仍觉得还存有一点小毛病,我用心挑了几处,其实是几个字(诗中所用),这几个字很抢眼,使我立即联想到美国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这位诗人后来我不太喜欢,而最初她的“高烧”和自我毁灭式激情却让我迷狂;她诗中剧烈的破坏力也可以说是张力几乎要崩断我的神经,我承受不了她的尖叫)。
三、上海行(2)
的确,后来一切都变了,吉特力治向我迎面而来,那个下午我在花园里漫步、遐想、享受着宁静和一首诗。我吟咏这首诗,对它赞叹不已,这是一首临空而降的诗,一首一气呵成的诗,一首速度飞快但以优美的节奏催动我血液流动的诗。我感到了作者的呼吸、放弃和宽怀(“宽怀”是作者爱用的词,也是她诗品的核心)等转瞬即逝又地久天长的情怀,我为此深深感动了一个下午。这首诗我已无法重述,但有一句却永远铭记在心:“对了,连空气也是教条”。多么准确、细腻、有力的生活的写照啊。除了震惊,我便无话可说,唯有不断喃喃自语地体会着这一行诗,仿佛我将从这一行中甩掉“教条”的空气,舒展我自由的心灵。我情不自禁地谈论着、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所有的朋友,叫他们认真注意这位遥远的上海诗人。我当时的诗歌圈子(核心圈子)是张枣、欧阳江河,我几乎以强迫的口气要他们立即接受陆忆敏的诗歌。
不久又读到贝岭、孟浪编选的《75首诗》,其中陈东东的诗我非常喜欢,他在诗中展现中国、吟咏古代,个人与山河融为一体,汉风中夹一点小洋味,让我在欣喜中备受刺激。我对王寅的认识是从他的《朗诵》开始的,“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热爱一个诗人”,这感人肺腑的最末的一行,使我想起一个冬天,俄罗斯的冬天,想起费特、蒲宁或契诃夫的冬天。在冬日的火炉边、外面下着大雪,费特的吟诵让老托尔斯泰流下热泪;而在蒲宁式的寒冷和锋利的星光下,一个诗人的朗诵让我感到中学时代的隆冬或新年前夜的欢乐;感到雅尔塔的冬天,契诃夫在他的海边别墅一边轻声朗诵一边饮下一杯樱桃酒……朗诵,冬日的朗诵,一代又一代,我听到了王寅的“朗诵”,高贵、寒冷、瘦削……在多年以前。而1988年冬天我在上海见到王寅时,他的形象正好吻合了我的想象,他的趣味、他的风度、他的不屑、他的无言都那样恰切适度、流畅优雅、充满冬意。
我还记得初到南京时,在同韩东闲谈的一个夜晚,我非常好奇地向他打听王寅的一切。他告诉我王寅很矜持、有点高傲、不爱说话、一说话就有点逼人。他还告诉我:“陆忆敏85年和王寅来我家,王寅和我说话,她在书架上发现一本《精神病学辞典》。以后五天里,边读边作笔记直到离开。”
1988年深秋我在南京见到了第一位上海诗人陈东东,我们相互倾慕,一道流连南京的山水,愉悦人生。与这位洋溢着古风的诗人在南京见面确是最美好的了。他是我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真正的知识分子诗人之一。他同西川、骆一禾在精神上是相同的,他们也是相互引为同道的诗人,只是陈东东气质上更具旧式文人的娴雅,就像有人告诉我:“陈东东虽禀存超现实主义或希腊诗风,但气质上是一个中国六朝文人……”西川、骆一禾却更融洽于西方古典精神。
连续几天,我们一边游玩(鸡鸣寺是我俩爱去的地方,香茶与素面、凭窗闲眺、秋趣横飘;后来他写过一首《鸡鸣寺》的短诗,此诗堪称中国风景当代短诗的杰作,有潜在的极大的精神繁殖力,可开此类诗一代新风,可惜不能忆起并录于此),一边聊天,我反复对他谈起他诗中的“风景”特征,这一特征在中国当代诗中很少见,几乎没有,用诗来写风景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从他的风景诗,以及与他的交往,才知他酷爱游历的秘密,在不断的出游中,观看、体察、欣赏风景。他所居住的城市上海缺乏“风景”,而他就在这个大城幻想着风景和他刚刚去过的山川,他就这样用文字创造了一幅幅令人惊叹的“海落见山石,独坐载酒亭”的画面。其间话题自然转到上海诗人。从陈东东那里我才知道王寅、陆忆敏和他都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而且还是同班同学,王寅写诗早于他俩,并在早期给予一定的帮助,他还谈到一个我听起来很奇特的派别“撒娇派”,一个叫京不特的学数学出身的诗人,他后来去云南边陲某寺当了和尚,常穿着金碧辉煌的袈裟行走于闹市,再后来他又去了泰国,去了丹麦,似乎一直埋首于哲学研究,实在有趣得很。而我又想到胡兰成说过的一句话:“人生就是这样的赌气与撒娇”,哪里能当得真呢。撒娇是那样的家常,而“凡好东西皆是家常的”(胡兰成)。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上海行(3)
在交谈中,陈东东告诉我陆忆敏的样子很像林凤眠画中的女性形象。我的另一个朋友却说陆忆敏从人到诗很像张爱玲,我想这总是有点道理的。我后来在上海见到了陆忆敏,她的确如此。也如她自己在一则自述短文中所说,她“心敏如菌,但敏而不锐。”她从人到诗“碎蹄偶句,叩阶之声徐徐风扬”(《墨马》),显得旷远而清新。她的诗是那么轻盈,那么迅速(迅速中怀以柔情,海子的诗在迅速中带着烈火),那么幸福,那么宽怀,宽怀中满含感恩的清泪);她所向往的景色是那么飘渺、那么美丽,那是唯一的女性才具有的飘渺和美丽。是的,她是一位立刻发生的诗人,一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人,一位被王寅称之为爱读《红楼梦》和医书的诗人,一位在宁静的室内幻想和旅行的诗人;她在上海天青色的屋檐下,在天钥二村她的居所宽恕了自己、宽恕了我们、宽恕了这个世界。
我的思绪在南京的山水间一下倒回到1988年6月。那时我住在成都钟鸣处。记得6月的某一天我同钟鸣去了一趟峨嵋山,我们一到山下就去瞻观寺庙,在报国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应该说是幸福的下午(这种和谐、无碍的下午在人生中也是很难常有的)。我们谈了许多话,其中一个我们心爱的话题就是陆忆敏的一首诗《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我们在寺庙的回廊或坐或走,非常悠闲,而寺庙的建筑正是血红一片。我们都认为这首诗是天才之作,也是偶然之作。一首几乎不可能的诗,但它是一首诗,而且这些诗行犹如报国寺的血红建筑呈现在我们眼前,令我们正视、吟诵、热爱。
而她的另一首杰作《墨马》,也在若干年后的一个下午重新回到我的话题里。我与我的一个研究生余夏云反反复复且不厌其烦地讨论这首诗,尤其是重中之重地讨论“躁郁”这个词。他完美详细地记录了有关于此的谈话内容,并将其精细地归纳为下面的文字:这(指《墨马》)是一首用宋词笔法写来的诗中画。诗人笔端情感饱满,却只在纸上点染两三笔墨,全诗飘逸灵动,体态轻盈:心之如流水,鬃须之飘飘,碎蹄之风扬,携书者之幽然翩来,山水之清氛宜人,意象全都充满流动、漂浮之感,颇有上升游离的风骨。曹丕称颂孔融“体气高妙”,我想移用过来也完全合适。但是,物极而必反,通篇的文气流荡,汉风清扬,就很可能有“*云散”的危险。曹丕说孔融有过人之处,但却理不胜词,一味的“扬”也有它的坏处。如何才能飘而不离,逸而不脱呢?陆忆敏此处用了“躁郁”一词,可谓神来之笔。该词一出,立马使得诗文有了重量,它稳居诗腰,上下顿住,前后勾连,使得那些逸气陡然饱满而不失质地。真可谓是救活了一首诗。
但有时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躁郁”这个词,汉风熠熠,乃是微妙的一笔,它漫溢着中国古典的美学风神——幽、曲、复、变,却又形式简纯。是的,这是一种古典,甚至是一种偏执的古典。它拒绝翻译,没有哪个外文单词堪与它比肩,忧郁、焦躁、烦闷、落寞、顾虑、冲动……百感交迫,无言以尽;同样的,它也不属于现代人、当代人,甚或唐朝人或者宋朝人。因为前者无法担当它曲折沉郁的质地,他们过多地被人间俗务所纠缠,以致感情单一,他们缺乏的正是躁郁者当有的姿态,一种于内心的冲动与外在的矜持间做出综合的雅美的姿态;而后者,那种刚强的或柔弱的时代特征已经超越了复杂的变数本身,他们太过明确,以致丧失了复杂和交混。这样,“躁郁”只能是晚明时代或清末民初人的专属情感,而且是那一个在临水的江南小镇上穿了步履长衫的汉人的专属情感。无论民族身份、地理位置、举手投足、身体服饰,甚或是饮食起居,“躁郁”这个词统统都将他们囊括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上海行(4)
你想想看张爱玲说的,“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这是一种何等的“躁郁”,它又是怎样生动地映照了上述两个时代(指晚明与清末民初)的精神气质呢?是的,正是“躁郁”这个词,让那个在喧闹的茶楼或酒肆里落寞吃茶、饮酒的晚明或清末民初人物的微妙心理呼之欲出!一幅同里南园茶社文弱的陈巢南们轰饮烂醉,又怀着一个时代抱负和诗文理想的生动画面突入眼帘!“躁郁”,这绝非是一个穿西服、中山装的洋人或现代人、豪迈的北方人所能领会的精致江南的生命颓美。这里,就让我郑重地给出两个具有此等风貌的人物来以供参详,他们是柳亚子、陈巢南!
是的,“躁郁”这个词饱含了太多复杂的隐喻和意涵,所以,一个敏锐的读者,比如柏桦,就有足够的理由去要求诗人放慢她的脚步,让我们再去反复打量和感受这个词,并一探这个词的诸种可能。诗人应当在此处研磨两三个细节来展示这个词,并为“茶楼酒肆上的躁郁”找到一个客观对应物,这样,敏感的人将立刻嗅见其中的古典芳香,并真正领悟到该词的妙处。当然,这两三句的细节,不仅是出于承接上文,让我们反复流连、细品、细侦这个词的目的去写,更重要的是它会紧密地呼应下文“为什么/为什么古代如此优越”一句。是的,从“茶楼酒肆上的躁郁”,一下子到达“古代如此优越”,太快也太陡了。如果这个时候再来一两句细节过渡,那么整首诗的节奏速度就会马上减下。而且,也为“古代如此优越”这个不明里底的虚句瞬间找到真实可靠的载体以及可供参照的内容,增强诗行的信服力。如此,虚实相间,平抑相连,一首天上人间的曲词旋即就会织就。
的确,再好或再平易的语词都要还原在上下文中作细读才有意义,都要在虚实的相互参照中才能看出优异。你看,宋祁一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平白无奇的一个“好”字,却得了后三句话的助力,陡然升起了幽窈美意。“好”、“闹”两字,一前一后,一平一奇,参差对照,显出多少意思,又现出多少风景,更重要是救活一个“闹”字。王国维对此赞不绝口,却可惜忘了没有一个平凡的“好”字在前,哪有这等好处啊。诗歌总是整体之美,哪怕一个词、一个意象或一行诗,总是要在整体的文本中才显出它应有的光辉。“躁郁”再好,也需细节之美来补足。如果陆忆敏能于此处再停顿一二,将细节描出,那真个就是锦上添花,惊为天人了。余夏云:《出梅入夏:陆忆敏的诗歌》,《江汉大学学报》,2008年。
四、望江南(1)
1. 扬州的冬日
江南苦夏已逝,转眼又是冬天。从上海回宁后安心教书,不思游历。不巧友人相邀,偏偏做了一次冬日扬州行。
是夜,步入扬州时,正值灯火初上,“商略黄昏雨”。在友人家围炉吃完暖和的夜饭后,独自闲走于扬州的街市。此时细雨已停,街面萧疏,冷风透骨,我走走停停观看着夜色中凄迷憧憧的建筑,看见不远处几个暗红色的灯盏高悬于寒夜中的酒楼,那灯盏在风中轻晃;再向上望去,夜空高阔而清冷,闪烁的几粒星星仿佛就要随风吹落下来。“这就是淮左名都扬州。”它丰神同在的寒冷将洗去我最后一丝青春的热烈。即便没有南京的山楂酒,这冬夜也能让我感受到某种深入的怀念。这是真的,我已在扬州。
第二日清晨,与友人去富春茶室吃茶点;古雅的茶室深藏于一小石桥下,室内无人,我们依窗而坐,一边吃茶一边可见一湾冬日的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