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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副领事-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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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深夜十二点半。
  在恒河边的一个灌木丛下,她醒了,伸了伸懒腰,看见那边高大的房子灯火通明:有食物。她笑了,爬起来。这回,她自然没有技人恒河里去游泳,而是径直朝那高大的房子走去。加尔各答的其他疯人早已经在那里。他们一个挨着一个,睡在那个小栅栏门前,等着大厅里边撤下盘子后,倒出来的残羹剩饭,不过,他们还有着等呢。
  副领事突然朝一位年轻的夫人走去,这位夫人在八角厅里,独个人站在一边,看着别人跳舞。
  在一阵手忙脚乱中,她接受了邀请,行色之间,混合着刚才的不自在和突如其来的激动。他俩步入舞池。
  〃你看见了吧,他来跳舞了,他跳得和别人一样潇洒呢。〃
  〃算了,别再想他了。〃
  〃是啊,别再想他了,可是不可能不想啊,为什么不可以想他的事呢?不想他的事又想什么事呢?〃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走到酒台边,夏尔·罗塞特正独个人站在那里。她脸上燃着和蔼的笑,看着他。这下,他是木能不请她跳舞的。
  这是第一回。有人在说:
  〃这是第一回,她会喜欢上他吗?〃
  两周前,夏尔·罗塞特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曾见过一面,那是在一个小小的欢迎会上,在使馆一间典雅的客厅里——她总是在那儿见新来的人。当时,拉合尔的副领事就像今晚一样,也被请了去。一条沙发罩着玫瑰色的提花布套,她端坐中间。她的目光给人强烈的印象。她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坐姿,一样令人难忘。
  欢迎会持续一个小时。两个女儿也在旁边。她一下也没有离开沙发,始终保持着端庄,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她的面孔在加尔各答的风吹日晒下,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就像所有的白人那样。她们三个的目光都看着两个新来的人。约翰一马克·H没有开口。人家只向夏尔·罗塞特提了些问题,但向另一位,却只字不提。没有一句话说到加尔各答,说到拉合尔。人家忘了副领事,副领事也默默接受了。他站在那里,没有开口。同样,也没有一句话说到印度。关于印度就像关于他,人家什么也没有说。那时,夏尔·罗塞特还不知道拉合尔的事。
  她说她和女儿们打网球,然后说了其他类似的话,说游泳池很优雅。人家在想,以后可能再见不到这个客厅,再见不到她了,如果没有官方的招待会,没有欧洲俱乐部,人家还能再见到她吗?
  〃你习惯加尔各答吗?〃
  〃不太习惯。〃
  〃请原谅…-你的名字是夏尔·罗塞特,对吧?〃
  〃对的。〃
  他微微一笑。
  她仰起面庞,也微微一笑。仅仅一个目光,加尔各答所有白人的大门便悄然开放。
  她并不知道,夏尔·罗塞特想。他回想起来,当副领事默不做声地站在那儿,看着花园里的棕桐树和欧洲夹竹桃,看着远处的栅栏和卫兵,这期间,斯特雷泰尔先生正和一个路过的官员在谈北京。他注意到了吗?当副领事依然默不做声地站在那儿,她突然说道:
  〃我多么想变成你啊,平生第一次来到印度,尤其是在这个夏季风期间到来。〃
  他们可以再待一会儿的,但他们提早告辞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在加尔各答谁也不知道。也许使馆的园丁看见了什么,但木过是看见而已。他们绝不会乱说。她呢,恐怕已经忘了那辆自行车,在夏季风期间,她是不骑自行车的。
  她一面跳着,问:
  〃你有没有感到烦恼?晚上,或者星期天,你做什么呢?〃
  〃我读书……睡觉……我也不太清楚……〃
  〃林知道嘛,烦恼这东西,纯属个人问题,人家是不太好劝说的。〃
  〃我并不觉得烦恼。〃
  〃那几包书,我得感谢你;多亏你,很快就收到了;如果你想看,跟我说一句就行了。〃

 



  





 
第五节

  在她旋转的时候,他忽然有种感觉,在别处看见过她,一个不同的她,在空中飘舞时被抓住了,已动弹不得:有时下午,是的,在别人午休的时候,当女儿们在做功课的时候,他看见她,在官邱里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在从前的一个配膳室里面,错曲着身子,姿势古怪,正在那里读书。她在谈什么,不知道,别人看不到。那些读物,那些在三角洲别墅度过的夜晚,笔直的线条断开了,消失在一个影子里。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那影子里,似暗暗奋力,似娓娓倾诉。这个影子到底隐藏的是什么?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始终出现在一林光晕之中,可这个影子也始终跟随在光晕后面。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和她的女儿们,在通往尚德纳岁那尔炎热的马路上兜风,每当这时,她脸上那种快乐的神情,显得十分奇特。
  有人说在很远的恒河尽头,在那个朦朦胧胧的卧室里面,——她去那里为了和情人睡在一起——有时,她会陷入一种深深的忧伤之中。一些人曾谈起过这件事,虽然谁都不知道她忧伤的根本原因,但谁都听说,她的忧伤很能宽慰亲眼目睹到的人,具体能宽慰别人的什么,不得而知。
  〃如果往后三年的日子,都像这头几周一样。〃夏尔·罗塞特说,〃尽管你那么说过,我想我是挺不下来的……〃
  〃你知道,几乎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人家只能这么说,但奇妙也就奇妙在这里。〃
  〃也许有朝一日……那个奇妙……你怎么说着?〃
  〃不,什么也不是……在这里,你要明白,生活既不艰苦也不惬意。它是另一回事,可以这么说。它与别人想象的全然相反,既不轻松也不困难,其实什么也不是。〃
  在欧洲俱乐部里面,其他的女人谈论起她。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哪儿能见到她?谁都不知道。在这座噩梦般的城市里,瞧她活得挺自在的。这个女人,是不是表面正经?她在加尔各答头一年年末时候,出了什么事?她就这样一度消失了,谁也不知个中原因。一大早天麻麻亮,有人看见一辆救护车,停在大使的官邸前。她想自杀吗?她就这样去了尼泊尔山区,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可谁也不知道个中原因。她回来时瘦得那样子,挺吓人的。有没有别的什么变化?她很瘦,好像就这些。传说木是因为米歇尔·理查逊,不是因为他俩之间或悲或喜的爱情。
  她要是知道了,会说些什么?
  〃人家说,你是威尼斯人,真是吗?但也有人说,错了…提在俱乐部里……〃
  她笑了,说,从她母亲这边来讲,是的,她是威尼斯人。
  她要是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很难想象。
  安娜一玛丽,眼含微笑,在十八岁的时候,会不会去朱代卡的一个码头,去画水彩画呢?不,不是这样。
  〃我的父亲是法国人。但我在威尼斯长大。以后嘛,我们肯定去威尼斯,不过,这只是我们现在的想法。〃
  不,在威尼斯,她是演奏音乐的,她弹钢琴。在加尔各答,几乎每个晚上,她都在弹。从马路上经过时都能听见。不管她从哪里来,有一点人人都承认,她肯定很早的时候,七岁上便开始学音乐了,听她在弹,好像那乐曲就是她自己写出来的。
  〃弹钢琴?〃
  〃哦,我弹了很长时间了,过去不管在哪里,在什么时候,我都要弹的……〃
  〃起先,我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但我想象着,一定是在爱尔兰和威尼斯之间,可能来自第戎,或者米兰,或者布雷斯特,或者都柏林……我也以为你是英国人。〃
  〃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从更远的地方来呢?〃
  〃没有,如果从更远的地方来,就不会是现在的……在加尔各答的你了。〃
  〃哦!〃她笑了起来,〃不管是我,还是另一个在加尔各答的女人,青春不再了。我看,你是猜不出的。〃
  〃你这么肯定?〃
  〃也就是说,单单认为人家从威尼斯来,未免看得简单了,人家大可从旅途中,从经过的某个地方来嘛。我是这么看的。〃
  〃你想到了拉合尔的副领事?〃
  〃是啊,和大家一样,人家对我说,这里人人都想知道,在拉合尔之前,他是何许人也。〃
  〃可是依你看,在拉合尔之前,什么也不好说……〃
  〃我想,他就是从拉合尔来的,是的。〃
  有人在说:
  〃你看副领事还在跳着,她多可怜,也不好拒绝……因为他也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客人,拒绝就等于不给主人面子,尽管她把这个客人强加给了我们。〃
  副领事一面在跳,一面不时把眼睛朝向那一对,看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和夏尔·罗塞特,那两个一面在跳,一面或是在说话,或是在相视。
  和他跳舞的这位夫人,原来是西班牙领事的夫人,她觉得自己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和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说话。她说,她看见过他穿过花园,这里人太少了,所以有机会相遇;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半,不久就要回国;还说,这里炎热的天气使人没精打采,有一些人就是不习惯。
  〃有一些人就是不习惯?〃副领事重复道。
  她与他保持开一点距离,她还不敢看他。她将来会说,在他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使她吃了一惊。她将来会说:所谓苍白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吗?你不知道他是在询问你,还是在回答你。她礼貌地一笑,说:
  〃我是说……有一些人……当然情况很少……但还是会发生的…在我们西班牙领馆里,就有过一个秘书的妻子,人变疯了,以为自己得了麻风病,人家只好把她送了回去,因为人家毫无办法,打消不了她脑子里的念头。〃
  夏尔·罗塞特在跳舞的人里没有说话。他蓝色的眼睛——蓝色——目光固定,落在她的头发上。他的脸上不知怎的,突然掠过一丝的惶恐。他俩相视一笑,欲言又止。
  〃要是人人都不习惯呐,〃副领事说完,笑了起来。
  有人在想:副领事笑了,居然笑了,就像译制片里的人在笑,假得很,假得很。
  她再次保持开距离,现在她放看他了。
  〃不,你放心,大家都会习惯的。〃
  〃但是,那位夫人,她真的得了麻风病吗?〃
  这时,她偏开头去,不再看他,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觉得自己这才发现,有一种很熟悉的东西蛰伏在副领事身上,原来是一份恐惧感。
  〃哦!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她说。
  〃那你说…怎样能不想这个问题呢?〃
  她尽量地露出笑来。可他却笑了起来。听见他的笑声,她便收住自己的笑。
  〃她压根儿就没有得麻风病,没有这回事……你知道,所有派到我们这儿来的人,定期都要进行体检。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
  他听她讲了吗?
  〃可我并没有害怕麻风病。〃他笑着说。
  〃这种不幸的事很少发生……就我所知的只有一次,是一个捡网球的人,那时我已经来了,所以,我可以跟你说说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检查是何等的严……所有的网球都被烧掉了,连网球拍也被烧掉了……〃
  不。他的心没有在听。
  〃你刚才说,大家起初的时候……〃
  〃是的,当然是的,但并不一定都是这样子,对麻风病的恐惧……总之,你明白的……〃
  有人在说:
  〃你知道不知道,麻风病人就像一袋灰在那里,你要是给他们两下子,他们只会嘿嘿关?〃
  〃他们不叫喊吗?也没有痛苦吗?也许还感到很舒服,一种难以言传的舒服,是吗?〃
  〃谁知道呢?〃
  〃那个拉合尔的副领事,他爱沉于思想吗?或者说,他在思想吗?〃
  〃哟,我还从不曾想过,这能有什么区别。挺有趣的。〃
  〃他对俱乐部经理说,他是个童男子。你怎么看?〃
  〃那,也许真的是呢?这样戒色,反而可怕……〃
  他们在跳舞。
  〃你要知道,〃夫人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在加尔各答,大家开始的时候,都很困难。我呢,曾经就陷入了极度的忧郁中,〃她说时莞尔一笑,〃我丈夫当时愁死了,可后来呢,逐渐逐渐地,一天一天地,我终于习惯下来。即便你觉得不可能的时候,你也不知不觉地就习惯了。什么都能习惯。你知道吧,还有比这儿更糟的地方。新加坡,那才令人生厌呢,那个地方,简直是不能比……〃
  不,他什么也没有听过去。她停下话来。
  人们带着一种疲乏的心情在思索,拉合尔之前的副领事,他曾经是个何许人也。从拉合尔来的副领事,他现在又是何许人也。
  夏尔·罗塞特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跳着,突然,他想到,·在那冷冷清清的网球场上,他所看见的一切,除他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看见。夏季风期间,在那黄昏般的晨光里,当副领事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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