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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迷人草-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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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他自己的经验中;也还未能完全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即使是与竹君初次相交的那一晚;他所领略到的内容依然带有精细的物象的痕迹。

从有意识进入无意识;呈现给香川的是音响;是近似于鱼尾拨水的声音。那并不是他与美美在水库中遇到的大鱼跃起的泼刺刺的巨响;而是水面上那种细小的;当年生当年死的小鱼拨弄尾巴时发出的声音;又如同道士手中悠悠的铜铃声;越过宫观素洁的青瓦;绕过茂林修竹;萦回于濠梁之上;低吟着“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玄远。

然而;这终究只是淡雅空灵的音韵;虽有动人之处;却只宜谦谦君子初交时的平淡与小心;是那种试探性的;不刺激也无法触及实质的客套;太过留连于此;只能会被理解为是垂老的;没有进取心的平和。

金属的音质;即使再细微;也因其出身高贵;而具有了不同凡响的潜质。这毕竟是铜质的乐音;既非丝竹;亦非人声;也便避开了“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讥讽。然而;从铜铃到黄钟大吕;还有着遥远的路途;那是使人汗流如注;声气将绝的漫长。“行百里者半九十”;通常人们或是无能;或是无意;多半等不到钟磬齐鸣的堂皇时刻;只在那声音刚刚扩张到粪车的铁铃般穿堂入户时;便心满意足了;以为人生之乐不过如此。

其实;稍加努力;再传来的便是激越的;带有杀伐之气的刁斗的声响;它短促、尖厉、粗鲁;是久戍边陲的士兵用长矛的矛杆击打出来的急促之音。然而;寒夜之中的敲击声里;总免不了会掺杂着这件铜器用作饮具时发出的刮擦碰撞声和饥饿的兵士拥挤的喧闹;于是便越发地清冷;越发地无望。

这才是真正的转折;如同人生“四大幸事”一般重大的转折;通常情况下;人们在此刻多半是打个寒战;翻身便该睡去了;再若响起什么乐音;也只能算作是扰人清梦而已。

香川顺利地穿越了刁斗的清冷和身处杀伐之地的无望;正沐浴在一派暖扬扬的乐海之中。这是曾侯乙编钟的那种错杂与繁复;宫商角徵羽;虽同是敲击;却在轻重缓急之中;暗和着二十八种调式的变化。这绝非技术性的问题;技术与技巧只是有意识的功利;而此间的一切;则接近于乳兽寻找母乳的本能;是在无竟识之间;自然而然地对美妙与愉悦的摸索;于是;九浅一深的探讨便成了堂皇的对传统的承继;盘根错节之中又渗入了后现代主义对本质相对性的宽容;既没有因为难以达到终极高潮而产生的自我厌憎;也没有因草草行事才需要的自我谅解。

繁复的调式并非是纯净乐音的对立;钟磬齐鸣的丁丁冬冬;终将被黄铜大吕的雄壮与辉煌弥合成一个完整的调式;所有的可分解的细密之音;都在自觉地接近;融合;共同构建起一座深邃而又壮美的宏大建筑;这是由所有的感官与感觉共同参与的;巴比伦空中花园般的结构。

只有到这个时候;这座器乐的殿堂中才应该出现人声。

人的嗓音毕竟是自然音响中最完美最可赞叹的一种;在肌肉的颤动与气流的缓急之间;可以细若游丝;亦可响遏行云。最初出现的人声;仿佛是无以抒发感情的原始人攀到林莽之颠;对着夜空与星辰;发出的难以抑制的呼嚎;然而;这种感情混乱;喷薄而出的声音;却迅速与堂皇的器乐融为一体;混合成一种全新的调式与节奏;于是;原始的无意识给现代的无意识注入了活力;而现代的无意识又给原始的无意识设计出宽容的规范。从这一刻起;出现的便是如同黄河改道一般的壮观;难以驯服的洪流打破了旧有的束缚;终于赢得了无法无天的自由;进而又被宽容的土地所包容;进入了新的;有迹可寻的旋律与曲折之中。

就在那洪水冲破堤坝;或是人声在腹膈膜震颤下生成了短促而欢快的花腔时;器乐也紧随着轰然作响;于是;它们终于合成了瓦格纳式的高潮。这是苍穹在用雷雨宣示自己的威严;是大地在用五谷表明她的仁慈;也是人类只差一线便会陷入愚蠢的那种最完满的自我赞颂。

香川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同进他又以为自己希望能尽快忘记这一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刚刚跨越了一个危险的界线;这或许是他一生之中再难以重现的经历;就如同一个刚刚品尝过人间至味的老饕;由此处开始;后半生的美食对他只能是徒具形式而已。

这是他以为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认识;当时感觉接近于真实;事后又发觉它并不真实。

6

而在竹君的意识中出现的是色彩。那条鱼腹上的鳞片在它翻身再次潜入水中时;向她展示了一片冷艳的虹彩。

这是那种与“白莲花”和超自然力无关的色彩;却又是与此刻的行为紧密相连的炫目的光影;是介于光谱中蓝色与青色之间的隽永的清冷。这是金属特有的色彩;是钢刀淬火之后才可能出现的颜色;类似于《笑林广记》中有关“倭刺”的借喻的引申含义。

然而;金属的色彩毕竟是冷静的;是只可认同为快感而无幸福暖意的表象;如同水面漂浮的油花;或是肥皂泡的反光。但它终究算得上是一个极有趣的前提;是由冷艳到热烈的良好开端;恰如她的昆达利尼蛇刚刚被惊醒的时候;黑黝黝的鳞甲上反射出来的也是这样的光焰。但今天她忘记了昆达利尼蛇;忘记了它的色彩和热度;因为她破天荒地把自己的色彩与热度发散给了每一个细胞;让她浑然一体;使头脑和脚趾统一为相似的功用;感知到同样的内容。

至于绿色这一色段;虽然由青翠到柠檬黄要跨越众多的色阶;但在她的感知中却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如同她在小学、中学时的跳级;或是她初次尝试“白莲花”便超越了的那头一道关口;这显然是天赋使然。当然;那油亮亮的绿色确有可爱之处;也很像是值得留连的美景;但这只是通常意义上的快感;是大众化的审美情趣;此刻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做出了共同的选择;决定迅捷而又果断地忽略这段通俗的情节;带着修道之士对肉食的鄙薄和神对人的欲望的悲悯。

只有得到了温暖才有资格寄希望于燃烧。从微苦的柠檬黄到暖洋洋的干草黄;再到充满阳光气息的小麦色;这就如同用蕉汁炼制砂糖一般;是个甜甜的;暖暖的历程。这个过程能将繁琐的干扰性的感觉排遣出去;就如同蕉汁在细碎的泡沫崩裂中浓缩一般;让感知从有意识进入到无意识;使内视的色彩由浅至深;让它接近于喧闹的;令人心脏狂跳的;挥汗如雨的橙红。

这是颠狂的颜色;不由自主的感知与下意识的主动是这一色调最恰如其分的诠释。当火焰穿透细胞膜之后;跳动的便是这种缺氧状态下的橙色;它是在挣扎;带着愉悦的表象;带着执着的热度;还带着心痒难挠的畏缩;类似于麦当娜《犹如处女》的狂喜。

这不是雷电击中大树的灼烧;也不是熔岩在缓慢流动中展示的浩大的热能;更不是煲汤烧饭时的矿物质的燃烧;而是人类自身尚无法认清的;由意识点燃有机物的那种肉体的自燃。而这种缺氧状态下的自燃;只有在肢体行为的鼓动下才会得到充分的赞美与支持;由橙色转化为红艳艳的赤色。

肢体的颠狂不同于瑜伽快意的扭曲;也不同于体育运动的剧烈或辛苦劳作的沉重负担;而是自生物进化出性别之后便存在的那种自然的舞蹈;是肉眼可见的肢体语言与肉眼不可见的细胞内部的化学舞步共同完成的舞剧;它既宏大又繁琐;结构精微而又意义深邃;如果一定要用可感知的比拟来描绘的话;大约鲸鱼求爱时高亢的歌声与海上日出的壮观尚可差强人意。

那应该是在可以想象的大海的深处;云层裂开一处不甚宽广的缝隙;而太阳此时正在波浪下惬意地跳荡;偶尔露出一线;又迅捷地隐没了。一抹娇艳的热火;从云层的裂隙处铺展开来;提醒这是一次壮观的;大胆的;甚至是招摇的;肆无忌惮的喷薄。云儿在欣喜地欢呼;一会儿是玫瑰红;一会儿葡萄紫;一会儿又幻化出竹叶的青碧;它们要用色彩来赞美这场铺张的表演。太阳终于出现了;只有不大情愿的半张脸;突然;铺展开的热火猛地聚拢在一处;纠结它;撕扯它;攀缘它;吸附它;要用一次鲸吞虹吸;来完成亘古未有的倒转。

意识在竹君头脑中再次出现时;已经是深度睡眠光顾后的午夜;4根高耸的床柱围绕着她;带着祭坛特有的庄严和邪教与生俱来的诡秘;不由她不产生近似于殉道者的恐惧。身体接近于虚脱的快意;从关节处几近脱离的感觉上得到了注解。胸内空空;腹内空空;肌肉内也同样空空如野;仿佛体内所有的水分都化作汗水和水蒸气;在方才的那一阵燃烧中挥发掉了;如今留给她的;只是一具虽然有形有质;但却轻飘飘的;羽化后的遗蜕。

难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肉欲?她与那4根床柱软语商量;这种非理性的;全然不由自主的行为只能被认为是动物性的;是与超自然力和“白莲花”无法共存的行为;是对她这个自然的选民的毫不留情的羞辱和亵渎;而这一切罪孽的来源;都是因为一个让她陷入了意识轻度迷狂的男人。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香川与美美的通话已经结束;他正在走上楼梯;又转入二楼的走廊;向这边一步步在接近。她的头脑中一下子又被充满了色彩;是方才未曾超越的紫色;是那种令人敬畏的;暗得发黑的深紫。不知道越过这道热烈得无以复加的颜色;后边是不是清凉的;冷静的深蓝。

健康与疾病只有一线之差。几天之后她便认识到;正是这场与香川最自然;最原始的性爱;在她身上却引发了令人难堪的迷狂;这是那种敏感得像刮伤的皮肤一样的性感迷狂;也是让她日后在院长面前出乖露丑的性幻觉和臆症。

第六章 求婚如同一种恶意

1

4小碟凉菜是酱肘花、拌虾仁、芝麻菠菜梗和酸辣笋丝;两个热菜有宫保山鸡丁和素扒三白;主菜为香辣大排;甜食是玉米油炒枣泥绿豆沙。这是一桌集川鲁两派;荤素搭配;以肉为主的三人食谱。广东人不擅长肉食;美美在南边待了6天;想必没能吃到这种浓油赤酱的菜品。

不过;今晚只有他们二人吃饭;竹君到机场接回美美;便托故回去了。她这么做早便在香川的预料之中;只是;在准备材料时他还是预备出了三个人的量;因为;世事难料;事到如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竹君故意留下来吃这顿饭?

炒菜刚刚出勺;排骨还在砂锅中炖着;美美从楼上下来了;身上穿着一件他没见过的长裙。

“看看怎么样?”她把手中的婚纱戴在头上;在餐厅门口转了一个圈;摆出模特亮相的造型。

香川点首道:“不错;布料没少用;拆了能捆5把墩布。”

“我是说;结婚那天穿这件婚纱够不够漂亮?”美美必是早已习惯了他的东拉西扯;并不以为意。

他不得不再泼出一瓢凉水:“够15个人瞧半个月的。”

通常情况下;美美这个时候就该发火了;不过今天没有;她依然好脾气地问:“如果穿着这件婚纱;走在红地毯上;应该不会给你丢脸吧?”

“今天肯定是走不成红地毯了。”香川将排骨端上桌。他必须得堵住美美的话头;今天可不是谈婚论嫁的恰当时机。

“为什么?”美美非常警觉。

“因为时候不对。”

“怎么时候不对?”

“因为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了;就算是想结婚;也得明天早上再说。”

“可我现在就想出嫁。”

“按照本地习俗;只有寡妇才下午出嫁。”

香川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起了作用;美美飞也似地跑上楼换衣服去了。

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湮;他以为;自己这一番胡言乱语;总算是又一次把美美的求婚企图给化解开了。

日后回想此事;他只能承认自己阅历不足;对美美的了解也还不够深入。其实;他早便知道美美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脾气;从相识之初便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只是他对自己的手段太过自信;过于相信他能够运用机智多变的手腕料理好一切;以至于无视了美美的聪明才智;以及她强烈的自尊心。

也正是因为这份不恰当的自信和不以为意;让他在同居的9个月中;不得不面对美美一而再;再而三的求婚攻势。

第一次求婚发生在两个月前;那天恰好是冬至;天上下着大雪;美美早早从事务所赶了回来;硬拉着他出去踏雪。

“听话;啊?穿得暖暖的;戴上手套;戴上帽帽……。”美美破天荒地亲自动手服侍他穿衣服;口中念念有词;用的是外婆的口吻。

“到街上走走也无妨;只是你别这么吓人好不好?”香川当时自认为识破了她的诡计;因为;一旦美美想让他做点不情愿的事情;她只会使用两种态度——法官的和外婆的。

旧英租界里的小楼这两年大多翻新过;如今被大雪盖住了屋瓦;很是显现出一些旧时的意韵。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两寸多厚;踩在上边发出咯吱吱的声响。美美挽着他的胳膊;紧紧贴在他身边;只是;她的身材与他几乎一样高;这样以来;她那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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