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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艺妓回忆录-第19章

小说: 艺妓回忆录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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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我看着工作室下面加茂河浅滩的潺潺流水,有时我会丢一片花瓣下去,有时是一根稻草,知道它会被载到大阪,然后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会长也许坐在桌前,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草,说不定就会想起我来。但顷刻我的思路又颤抖起来,会长也许是会看到它,但即使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数百桩事,其中或许不会有我。他的确一直对我很好,但他就是这么个好人。从未有过一丝迹象,表明他认出我是他当年安慰过的女孩,表明他知道我关心着他,想着他。
  一天,我第一次想到,万一会长一直都对我无动于衷呢?难道我直到生命尽头才会觉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远不会来到?我吃下去的东西从未细细品尝,路过的地方从未好好欣赏,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着会长。这种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从他身上抽回,我又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会像一个舞者,从小就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练习,但这次演出永不会到来。
  投降后一年,岚野先生又被获准制作和服了。我除了会穿和服外,什么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工作室附属间的地下室里,伺弄那些染缸里沸腾的染料。这是个可怕的活计,一半是因为我们只用得起“塔东”,这种燃料是焦油和煤尘的搅拌物,烧起来的恶臭无法想象。过了一段时间,岚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么收集合适的树叶、枝条回来制作染料,可是有一种材料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肤染色。我这双娇嫩的跳舞的手,曾经用最好的护肤霜来保养,如今却开始像洋葱头的皮一样剥落下来,还被染成了青紫色。
  为了让我的皮肤好过些,到了夏天,岚野先生让我去采集鸭跖草。鸭跖草是种花,汁能用来浸丝。它们一般生长在雨季时节的河塘边。采集花草听上去是件愉快的活,但我很快发现,鸭跖草很是鬼精灵,它就像一条小巷子,募集了日本西部所有的昆虫。只要我采下一把花,一群群的蚊虫就会来袭击我。收集花草这悲惨的一周过去后,我着手做一项轻松得多的工作,挤花汁。但如果你从来没有闻过鸭跖草花汁的味道……唉,到了周末,我非常庆幸又能回去烧染料了。
  这些年我工作十分努力,但每晚睡觉时,总想起祇园。投降后不出数月,日本所有的艺伎区都重新开放了,但妈妈没有找我,我是不能自己回去的。她把和服、工艺品和日本刀倒卖给美国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所以现在她和阿姨仍然住在京都西部的小农场里,还开了家店,而我继续和岚野一家一起工作生活。
  战后三年,十一月的一个寒冷下午,延来了,他一见我就问我为何还不回去。
  “说实话,决定权不在我手上。我一直等着妈妈重开艺馆。”
  “那么打电话给你妈妈,说时候到了。我已经耐心等了半年。你去告诉她,你的好朋友延要你回祇园。”说罢,他一手拿了个小盒子,扔到我身边的垫子上。
  “我带来的礼物。打开吧。”
  “如果延先生送我礼物,我先得把我的礼物给他。”
  我走到屋子角落里,从我的物品箱里找出一把折扇,很久以前我就想把这送给延。一把扇子对他而言,似乎太轻了,但对艺伎来说,用于舞蹈的扇子就像神物一般,而且这还不是一把普通的舞扇,而是当我达到井上派舞蹈师匠级时,我的老师送给我的。我从未听说艺伎会放弃这样的东西,这就是我决定把它送给他的原因。
  我把扇子用一块方形棉布包好,过去递给他。他打开来看,脸上现出愕然之色,我早知他会如此,便把原委尽力解释了一番。
  “真是谢谢你,”他说,“但我配不上它。把它送给比我更会欣赏舞蹈的人吧。”
  “我不会送给其他人。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已经把它送给延先生了。”
  “那么,我非常感谢,也会好好珍惜它的。现在打开我给你的盒子吧。”
  解开外面的纸包和绳子,又打开几层报纸,里面是块拳头大小的水泥。我相信我收到水泥的困惑程度和延收到扇子时不相上下。
  “你手里拿的是我们大阪工厂的一块瓦砾。”延对我说,“我们四个工厂给毁了两个。整个公司能否撑过未来几年都很难讲。所以你瞧,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寄托在扇子里给了我,我想我也把我的一部分给了你。”
  “如果这是延先生的一部分,我会珍惜它的。”
  “我不是送给你来珍惜的,这是块水泥!我要你帮我把它变成一块漂亮的珠宝,让你来保存。”
  “要是延先生知道该怎么做,请告诉我。我们都会发财了!”
  “我要你在祇园办一件事。如果顺利,我们的公司就会在一两年内重振雄风。当我问你要回这块水泥,把它换成珠宝时,就是我终于要成为你旦那之时。”
  我一听之下,浑身和玻璃一般冰冷,但我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延却告诉我,一个叫佐藤的人刚被任命为财务副大臣,被美国人派来审查岩村电器公司的案子――
  整个战争中,会长都拒绝接受政府要他做的事,最终他答应合作时,战争都快结束了,虽然他们制造的东西没有一样用于战场,但美国人还是把岩村电器列为和三菱一样的财阀。如果无法在此案上说服美国人,岩村电器就会被查封,设备都会被当作战争赔款出售。延希望我能去给佐藤陪宴,让他倾向我们这一边。
  “你我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岩村电器一日不复苏,我就不能当你旦那。或许公司注定是会复苏的,就像我注定会遇见你。”
  战争最后几年,我已经学会不去想什么是注定,什么不是注定了。我常对邻家妇女说,我不肯定自己能否会祇园,但事实上,我一直知道我能回去。无论我的命运是什么,它在那里等我。这些年里,可以说,我学会让我性格里的水凝滞结冰。唯有用这种方法停止我思潮的自然流动,我才能忍受这等待。如今听到延提到我的命运……哦,我感觉他粉碎了我体内的冰,再次唤醒我的夙愿。
  “延先生,”我说,“如果给副大臣留个好印象很要紧的话,陪宴的时候,你也许应该把会长请来。”
  “你还是关心自己怎么去吧。如果这个月底你还没有回到祇园,我会很失望的。”
  延起身离开,他得在晚上之前赶回大阪。我陪他走到门口,帮他穿上大衣和鞋子,又给他戴上呢帽。之后他久久地站着看我。我以为他会说我很美,因为他有时无缘无故地看我后,就会这么说。
  “天哪,小百合,你看上去真像个农妇!”他说。他转身走时,脸上带着一丝愁容。
  第三十章
  那天晚上,我就给妈妈写信。不知是我的信起了作用,还是妈妈本来就打算重开艺馆,总之一周后,我回了艺馆。
  回来后一个星期之中,我打扫了住处,拜访了豆叶,东奔西走为自己选购化妆品,终于准备重操旧业了。
  一天晚上,我和豆叶一起参加了一个美国军官的宴会。我们到的时候,他们的翻译官被灌了太多酒,已经不行了,但是军官都认得豆叶。我略带惊讶地看到他们哼着歌,舞着胳膊,做手势请她跳舞。我以为他们会静静坐着看她跳舞,不料她一起舞,数名军官也起来在四周蹦跶开了。我们最后一起玩游戏,豆叶和我轮流弹奏三弦琴,美国兵则围着桌子跳舞。音乐一停,他们就得冲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最后一个坐到的就要喝干一杯清酒。
  聚会中,我对豆叶说,大家语言不同,却彼此都很尽兴。但奇怪的是,我早先和延还有佐藤一起聚会,情形却糟糕透顶。无论我怎么想方设法活跃气氛,他们两个都没法高兴起来,最后佐藤几乎喝得不省人事。
  “三个人当然太少,”豆叶听完后说,“特别是其中一个延还心情不佳。”
  “我建议他下回带会长来,我们再找个艺伎,您说呢?要一个滑稽会起哄的。”
  “是啊,”豆叶说,“我大概会过来看看……但我想如果你要一个滑稽会起哄的,你应该去找你的老朋友南瓜。”
  第三十一章
  我到一力亭茶屋的时候,里面一片混乱。仆人房间里的一个水烟袋烧了起来,女仆们东奔西忙,没人来注意我。我就自己走过门厅,来到上周款待延和大臣的那个房间。我没想过这么早就会有人在里面,可是房门拉开,只见会长坐在桌前,双手持着一本杂志,从老花眼镜上方看着我。我看到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后来总算勉强能开口了:“天哪,会长!谁
  把您一个人丢在这里?女主人一定要生气了。“
  “就是她把我丢在这里的。”他合起杂志说道,“我正在想她出了什么事。”
  “您连喝的东西也没有。我去给您取清酒来。”
  “女主人就是这么说的。你这样会一去不回,我就得整夜读杂志了。你还是陪着我吧。”
  我起身走到会长身边,觉得浅黄丝缦覆壁的宽敞屋子变得很小,因为我想没有一间屋子大得足以装下我的情感。隔了这么久又见到他,我原以为自己会喜出望外,却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悲哀莫名。我曾经担心会长会在战争中过早衰老。从门口走过来时,我就注意到他眼角的鱼尾纹比我记忆里深多了。嘴边的皮肤也开始松弛,虽然我觉得这样一来,他线条分明的下颚更显尊贵。我跪到桌边时,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在打量我。我正想说话,他却先开口了。
  “小百合,你还是个漂亮女人。”
  “哦,会长,”我说,“我不信您的话。今晚我在梳妆台上花了半小时,才让脸颊上的凹陷看不出来了。”
  “我相信你过去几年吃了不少苦,我也一样。”
  “会长,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我从延先生那里听说了一点您公司的困境……”
  “是啊,唉,我们不用谈这个吧。有时候我们能熬过逆境,完全是因为心里想着梦想实现后,世界有多美好。”
  他朝我凄然一笑,这表情好美,我浑然不觉地看着他嘴唇完美的弧度。
  “现在你有个机会,用你的魅力来扭转局面。”
  我还没说话,门就拉开了,进来的是豆叶,南瓜跟在后面。我们聊了几句,延和大臣也到了。大臣朝南瓜咕哝了几声,把头一偏,让她挪动一下,好让自己挤到我身边。彼此介绍后,南瓜和大臣攀谈起来。
  片刻后,三个女仆送来他们的晚餐。我有点饿了,只好不去看盛在漂亮的青瓷盘里的银杏蛋奶沙司。之后女仆又送上铺在松针上的烤热带鱼。延定是注意到了我有多饿,坚持要我尝尝。后来会长也让豆叶尝了一口,还叫南瓜也尝,但她拒绝了。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碰这鱼的,”南瓜说,“我看都不想看一眼。”
  “这鱼怎么啦?”豆叶问。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没有人会相信的。”
  “大骗子!”我说。
  我不是真的说南瓜在撒谎。还在祇园关门前,我们玩过一个叫做“大骗子”的游戏。游戏里每人都要讲两个故事,一真一假。听故事的人就要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猜错了就要被罚喝一杯清酒。
  “故事是这样的。我是在札幌出生的,那里有个老渔夫,一天捕到一条奇怪的鱼,会说话。”南瓜开始说。
  豆叶和我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想笑就笑吧,”南瓜说,“但这千真万确。”
  “好吧,说下去,南瓜。我们听着。”会长说。
  “嗯,事情是这样,那个渔夫把鱼拿出去洗干净,它发出的声音像人在说话,但渔夫听不懂。他叫来了一帮渔夫,大家一起听了一阵。很快鱼就奄奄一息,因为出水太久了,于是他们决定杀了它。这时一个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说,他听懂这条鱼说的每个字,它说的是俄语。”
  我们都失声大笑,连大臣也咕哝了几声。我们平静下来后,南瓜说:“我知道你们不相信,但确实是真的。”
  “我想知道那条鱼说的是什么。”会长说。
  “它快死了,所以……说话声音很轻。老人俯身把耳朵贴在鱼的嘴唇上……”
  “鱼没有嘴唇!”我说。
  “是啊,贴到鱼的……不管怎么叫,”南瓜接着说,“嘴边。鱼就说:‘让他们把我洗干净。我已经不想活了,那边刚死不久的鱼是我的妻子。”
  “这么说鱼结婚了!”豆叶说,“它们也有夫有妻的!”
  “那是战前的事,”我说,“战后他们就结不起婚了,只是游来游去找活干。”
  “这是战前的事了,”南瓜说,“对,战前,那时我妈妈都还没出生呢。”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延说,“当然不是那条鱼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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